“以退为进么……”
一旁听着的杨言辉忍不住道,“贵府可曾查证他的说词?”
“自然有的。”
卢大苦笑着点点头,“女童被拐卖之事是真的,女童的姨母嫁到一户姓陈的人家也是真的。只是女童一家早已家破人亡,那陈姓人家也早早搬离了那处,没法确认陈三郎是否冒名顶替。不过陈三郎自称在城中一间香铺工作,老奴遣人探过,确实如此。后来回禀老爷,老爷觉得不妨事,便许了陈三郎登门。”
“陈三郎也是有分寸的人,他说是在香铺工作,其实是跟着东家跑海收货的,一般两、三个月才回来一趟,每次也待得不久,登门也没少随礼。秋姨娘进门一年后,老爷见温大人未再问起,便让我问问陈三郎愿不愿带秋姨娘走。但陈三郎说他长年漂泊,给不了秋姨娘稳定的生活,希望等手头宽裕些再接人走。那时我们阖府都已对他松了戒心,又承过他的情,便也不曾多想;岂知后来……”
想起去岁的那场祸事,卢大有些哽咽;一旁的靳容氏更是悲从中来,掩面低泣。柳行雁虽怜悯几人的遭遇,却不怎么耐烦这些,不由皱了皱眉,问:
“你说‘承过他的情’,指的是什么?”
“是秋姨娘进门半年后的事。”
开口的是绿盈,“夫人当时也怀过一胎,却没能立住。奴婢觉得是秋姨娘下的手,府上却没查出个所以然。后来是陈三郎自个儿查清了真相,说倚红阁不久前才和他们香铺订了批高价香丸,主料乃是麝香。夫人出事那晚,老爷曾受邀到倚红阁吃酒,恐怕是夫人那胎原就不稳,又受了老爷身上的残香刺激,这才没能立住。”
但她旋又一声冷笑:“也是老爷和夫人心善,才被这番说词糊弄了住,不光揭过了这事儿,还因‘误会’了秋姨娘心生歉意,不光许了她外出,生活上也跟着优待不少。要我说,这事儿分明就是他们设下的局,否则哪会这样刚好?若不是这一出让老爷和夫人对他二人放下戒备,也不会让那贱人──”
“绿盈。”
中断她话语的,是靳容氏和缓依然,音声却难掩颤抖的一唤。
知是自个儿说得过了,绿盈连忙收声,只小心翼翼地护在主子身旁,生怕因此引得对方动了胎气。
好在靳容氏脸色虽有些苍白,却还是在几个深呼吸后平静了下,向卢大道:
“卢大,你继续说吧。”
“是。”
卢大躬身一应,这才又道:“便如绿盈所说,经此一事,老爷和夫人都对秋姨娘宽待许多,不光许了她初一十五外出上香,每逢陈三郎登门时,也不再安排人监视他俩──实话说,大伙儿虽未明言,却都觉得秋姨娘与‘表哥’有些首尾。偏偏老爷心善,不仅未曾追究,还让下人莫再称呼她‘秋姨娘’,只将她当寄住的姑娘养着,待陈三郎情况许可便让她离开。”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脸色数变,还是没忍住到口的斥骂:
“老爷以诚待人,不想却养出个狼心狗肺的,不仅不念老爷恩情,还反过头诬陷老爷!她连书房的门都没见过,何来账册可偷?江南一带,谁不知老爷最重诚信清白,根本不可能贿赂官员、欺行霸市,更别说和武贼有往来了──靳家生意不小,却远没到通天的地步,也没那么多油水作武贼的‘钱袋子’。那扬州知府肯定早就被人买通了,才不容分说地拿人抄家,生生让老爷做了那替罪羊。”
卢大说得悲愤填膺;靳容氏等人亦是面露恻然、神情凄苦。可听着的柳行雁却半点不受影响,只微一沉吟,问:
“你说‘没那么多油水作武贼的钱袋子’……既如此,贵府的往来账册应能证明这一点。陆逢不曾核实吗?”
“府里的账册早在官兵上门那天就给抄走了。”
卢大恨恨道,“狗官若有心调查,又怎会让老爷落得如此收场?”
柳行雁又问:“账册就只一份?”
卢大没有回答,只请示地看向了靳容氏。待后者点头,他才道:
“账册就只一份,但卢大得老爷信重,一应往来尽都记在脑中。老爷出事后,夫人为防不测,曾让老夫用暗码默了一套。贵人若用得上,老夫下山后便去取来。”
他倒也聪明,没去怀疑柳行雁是否帮得上忙──实则几人已是穷途末路,再疑神疑鬼也改变不了什么,自然只能赌上一赌。
柳行雁闻言颔首,却没承诺什么;杨言辉瞧着不妥,忙缓颊道:
“柳大哥人脉通天,既应了此事,便会设法查明真相。几位无须担心。”
几人对杨言辉自是信的,这才敛去面上隐约流露的不安,朝二人施了一礼。
柳行雁虽不在意这些人对自己的看法,可见少年周道若此,心中滋味仍是难明。
他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却在对方有所觉察的瞬间立即收回视线,将心思放回了未尽的问讯上。
“事发之前,秋画可有什么异常之举?”
“没有。”
卢大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天是十五,正是她例行往大明寺上香的日子,临出门的样子也一如既往,瞧不出半点反常。直到未申之交、送她上香的车夫匆匆来报,老夫才知她出首投案之事,却为时已晚……”
“近身服侍她的下人呢?没人知道账册是怎么来的么?”
“那天陪她出外的是一名唤作‘春草’的婢女。车夫说她回程时就不在了;问起秋姨娘,只说有事差了春草去办,要他不必多管、直接启程就是……”
顿了顿,“实则那日之后,便再没人见过春草了。咱们面上不提,其实心里都怀疑她早遭了不测……”
“陈三郎又如何?”
柳行雁问,“与秋画最‘亲近’的便是他,你们总该怀疑到他身上。”
“那是自然。可老爷下狱后,家中被抄检得一团混乱;待老夫省起此事,扬州城中早无了此人的身影,连他以往做事的香铺管事都一问三不知……后来老爷去了,夫人又被查出了身孕,老夫担心幕后之人赶尽杀绝,只得放弃追查,专心保住老爷留下的最后一丝血脉。”
他语气难掩复杂,神色却是一往无前的坚定。
柳行雁也是一心记挂着主子的,虽面上不显,心中仍有触动。他原待问卢大如何看待靳云飞“畏罪自尽”一事,想了想还是按下不提,只道:
“如此,下山之后,还请卢管事拨冗说说陈三郎与春草的身家背景、相貌特征,我会──”
“柳、柳大哥!”
便在此际,少年有些急迫的声音响起,蓦然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柳行雁眉心微蹙正待相询,却方回过头,就见杨言辉一脸惊慌地凑近他耳畔,低声道:
“靳夫人……水……”
“什么?”
“靳夫人脚下有水……”
少年红着脸语气急促地说,“我不太懂这个,可……那不会是羊水吧?”
柳行雁闻言一惊。
他朝靳容氏看去,只见妇人裙下不知何时已然湿了一滩,她却犹自掩面低泣、神情恍惚。倒是绿盈见他二人神色有异,也跟着朝地上望去,这才一声惊呼:
“羊、羊水!夫人的羊水破了!”
场面登时一乱。
山自然是要下的。可靳容氏虽疼得脸色发白,却仍旧拒绝了顾武抱她下山的提议,只肯让随行的妇人搀着她走。那走一步停一步的折腾劲让柳行雁瞧得眉头大皱,正想不管不顾地将人抱下山,就见杨言辉匆匆脱下身上大氅,又取出随身匕首砍了两根竹子,两厢配合着做了个应急的担架。
少年的动作十分利落,面上也再不见丝毫慌乱。他亲身试了试,待确认担架足够稳固,才让靳容氏躺到上头,由顾武等人前后抬着、几名妇人护在两旁,小心翼翼地将她送下了山。
直到靳容氏一行人渐行渐远,紧张了好一阵的少年才稍稍松了口气,便旋又给迎面拂来的山风吹得一个激灵。见他身上单薄,后背又给汗水沁得湿了一片,柳行雁眉头一皱,却还是在片刻迟疑后褪下外褂举步近前,将余温仍存的衣衫披上了少年肩头。
──这一回,杨言辉没有躲开。
他只是因这突如其来的暖意怔了一怔,随后眉眼微弯、唇线勾起,于清俊面容之上绽开了一抹明朗而温和的笑。
四
尽管靳容氏在担架的帮助下顺利回了庄,但从发动到顺利生产,还是折腾了近四个时辰的光景。
生产原就是极凶险的事。靳容氏怀的是遗腹子,之间又迭经波折,不论事前准备得如何充足,众人仍免不了一番提心吊胆。尤其几名靳家旧仆,不是在产房里扎了根、就是在外边无头苍蝇似的不住兜转。柳行雁本还待问问春草与陈三郎之事,但见几人状态如此,也只能歇了心思,应杨言辉之邀于庄里暂时落了脚。
少年照旧对他十分上心,午晚膳各安排了四菜一汤一甜品,两顿没有一样重的。菜色虽没有太多花巧,但食材正当时令又调理得已,即使遍尝御膳如柳行雁,也要发自心底赞一声“好”。
可杨言辉自个儿却没怎么消受这些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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