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杨言辉也一听就懂,当即点点头:
“他如今已移居城外。柳大哥若无旁事,现下便可与我一道前往,也好顺带消消食。”
“嗯,就依你吧。”
柳行雁颔首一应,招来伙计会帐后便即长身而起、同少年双双出了客店。
* * *
仲春时节,江南的风光正好。城内,是巷陌间纵横的水渠与小桥垂柳相映成趣;城外,则是桃李争妍、繁花锦簇,明媚的春景于堤岸两侧交织成片,虽不若豪富人家的园林精致讲究,却另有一种如织似锦的惊艳之感。
柳行雁原没有游河赏景的闲情逸致,但路是杨言辉领着,少年摆出一副公子哥儿游园赏景的作派走得不慢不紧,顾虑到彼此的身分伪装,他自也只能耐着性子缓步相随,走马看花地看了一路。
只是说也奇妙,尽管临出城之际、前暗卫心心念念的仍是此次的任务和千里之外的帝王,可这么一段路走下来,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和煦春风,看着全无一丝云气的蔚蓝晴空,以及碧空下如镜般倒映着堤岸繁花的河道,笼罩着心头的阴云竟也不知不觉地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却是纯然的赞叹……以及于他有些陌生的空明。
“很美吧?”
但听少年的嗓音响起,清澈明亮的嗓音宛若流水,虽蓦然插入了思绪,却分毫不显突兀。简简单单的三字仿若赞叹,却同样听得出潜藏在言词之下的、少年对同行友人的在意与关怀。
柳行雁当然也察觉了这一点。
他平素虽瞧着木讷,但一个能对主子的心思体察入微的暗卫,又岂会是驽钝粗疏的木头?无非是有没有放在心上、愿不愿意放在心上罢了。他虽无意给予杨言辉超乎“同僚”分际的关注,但此情、此景,非要漠然以对却又太过矫情。故沉默半晌,直到少年都不怀抱任何期望了,他才迟来地淡淡“嗯”了一声。
这一声应得极低,迎着拂面的阵阵清风,音声散得几乎难以捕捉。但杨言辉有大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自然不曾错失。
少年因而一笑。秀逸的眉眼微微弯起,眼底浅浅滑过一丝追忆:
“春景绚烂,盛绽如云的繁花也好、阡陌交错的田野也罢,都自有一番万物初生的清新气象,教人纵心有郁结,仍不免见之忘怀。”
杨言辉语气轻缓,像是单纯见景思情、有感而发;可柳行雁心中确有郁结,这话听在他耳里,便无端多了几分指涉意味。
然后他忆起了。
他忆起了早晨的那一碗咸豆浆,更忆起了昨夜临别前、少年那句稍显突兀的祝愿。
柳行雁蓦然驻足,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难以言说的艰涩与不豫。
“你知道?”他涩声问,旋即语气一转,肯定道:“你知道。”
话说得没头没尾,却无半分解释的打算。他定定凝视着那个比他小了不只一轮的少年,纵已竭力隐忍,脸上还是划过了一丝被人窥破隐私的难堪。
瞧着如此,同样停步的杨言辉眼帘微垂、一声叹息。
“是,我的确知道。”
“上官鎏告诉你的?”
“不。”
虽不怎么意外他的误会,少年还是因入耳的质问一阵苦笑:“是我自己看出来的。至于上官大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缙云庄一别至今,我还未与他见过。”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许是心境起伏、连景色也不免变了味,明明周遭的春光绚丽依然,却教柳行雁生生看出了几分讥刺。只是他隐忍成性,一句“不用你假好心”的怒斥憋了半天还是没憋出口,终究只沉下脸色,冷冷问:
“……靳云飞遗族究竟住在何处?”
“确实在这个方向。”
杨言辉苦笑着答道,“先前未曾明说是我的不对──他们就被我安置在前方的一处庄子里,谈不上固若金汤,避开有心人的窥探却已足够。”
顿了顿,见柳行雁脸色难看依旧,他便接着又道:
“事实上,开始调查之前,我便安排人做出了他们伤心远遁、离开江南的假象;庄子里守着的也都是可信可用之人。纵使事有不密、情报遭泄,只要幕后之人没甘冒大不讳派兵强攻,事情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番话,暴露的不光是少年超出年龄的周全和缜密,更有他明显不那么寻常的出身。偏生柳行雁犯了倔,明知少年有心暗示什么,却愣是不肯顺着对方的口风反口探究、问讯。堤岸边的两人因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足过了好半晌,才随少年的一个旋身划破了岑寂。
“随我来吧。”
杨言辉先一步背过身,不再看向年长同僚那双已然按下忿懑、却依旧暗流涌动的眸:“庄子的位置有些偏,从这里过去还要大半个时辰光景。”
“……劳烦了。”
“不会。”
如此一句罢,少年已然迈开脚步、朝田庄所在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直直行了去。
望着少年闷头疾行、再见不着一丝自适与从容的身影,明明是自个儿一手导致的结果,柳行雁却觉心情比之先前又更闷了几分,胸口更窜过了一丝针扎似的疼。他虽不认为这疼是因眼前的少年而起,但细想方才种种,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过了些。
──即使顶着“上官鎏义弟”的身分,杨言辉又欠了他什么,需要承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迁怒撒气?
纵使自作主张给他安排了一趟“赏花之行”,少年终究是一片好心;不说别的,在那一句“心有郁结”之前,他不也真如少年所愿、让这烂漫春光暂时驱散了心头的烦闷?至于后头的诸般反应……归根结柢,不过是“恼羞成怒”罢了。
──他明明惯会隐忍、明明习惯了将一应情绪往心里藏,可同少年重逢不过两日,便已几度忘记多年来的养气功夫,一不留神地冲对方发了火。
是因为远离宫阙、卸下了那份美好却也压抑的职司吗?
又或者,是因为少年看得太透、却又对他太过纵容,这才使得他几次行止失度,一面拿“公事公办”的名头冷待对方,一面却又公私不分、恨乌及屋地对少年置气摆脸色,活像对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似的。
想到这里,柳行雁沉眸微暗,却在无可避免的歉疚之外、同样升起了几分疑惑。
因为少年对他的好。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在此之前,二人曾有过的交集,也不过是吴树一案的短暂合作罢了。柳行雁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值得对方感恩戴德的事。既如此,少年的诸般善意,又是从何而起?
但还没等他继续往深里想,就见前方已闷头走了好一阵的杨言辉忽地停步回首,道:
“便是这儿了。”
少年容色淡淡,面上瞧不见半分恼色,却同样无了早前眉眼弯弯的亲善温煦。柳行雁虽觉得对方有此反应也是应当,可迎着那双少了温度、多了距离的明眸,胸口还是止不住地一梗。
──偏就在他沉默的当儿,不期待回应的少年已复旋身,提足便要往前头目标所在的庄子行去。那副头也不回的样子瞧在柳行雁眼里,明明还想着“保持分际”、“公事公办”,心头却是一阵没来由的慌乱窜起,让他连细思都不曾便已是几个大步近前、一个抬掌扣向了少年肩头。
后者不防他有此举动,柳行雁掌心才刚按实,前方的少年便已肩头运劲、侧身后跃,只一瞬就由他掌下避开、将二人甫拉近的距离再次变作了丈许。
──只这一下,两人便又一阵尴尬。
柳行雁能够理解对方作为武者的本能反应,但才刚想着道歉就迎来这么一出,脸上自然好看不了;倒是杨言辉恍然明白了什么,遥望着男人的目光闪过一分怔忡,随即一声轻吁、迈开脚步主动迎上了前。
“柳大哥莫怪。”
他叹息着开口,眉眼间略带无奈、却也恢复了几分温度:“我于此较为敏感,反应或有过激之处,并非有心针对。”
“……我明白。”
柳行雁讷讷一应,心中愧意更是不减反增。
──单论年纪,他就是做对方的父亲都勉强够了,却还要对方来包容他、体谅他……即使杨言辉面上并无不甘,他也没那个脸皮借驴下坡、没事人似的揭过这一茬。
所以双唇微翕、片刻嗫嚅后,他终究吐出了那迟来的一句:
“抱歉。”
“抱歉。”
他又重复了一遍。至关紧要的二字脱了口,剩下的话也就容易了许多:“我不该妄加揣测、误会于你;更不该胡乱迁怒,将对……的不满撒在你身上。”
中间的人名因故含糊了过去;可听着的杨言辉又岂会不知?
明澈的眸间几丝诧异浮现,旋即转作了淡淡的欣然……与安慰。
“我本无怪责之意,柳大哥也毋须介怀。”
少年温声道,唇畔弧度微掀,“不过……实话说,柳大哥愿意和我说这些,我很开心。”
“……嗯。”
“庄子就在前面了。走吧?”
“好。”
柳行雁有些赧然,但还是一声应承,同少年一道往前头的田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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