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语气一转,又道:
“也不知刀疤男是怎么说服秋姨娘做下这事的。莫不是秋姨娘与陈三郎真有什么首尾,刀疤男以此相胁……唔、可是靳家人应该不在意这些;就算事情见了光,也没什么大不了才对。”
“兴许是以陈三郎的安危要挟吧。”
柳行雁淡淡提出了另一种可能,“秋姨娘身若漂萍,靳府之人又对她多有防备,若她真信了陈三郎的‘身世’,将其视作救命稻草,亦是可以理解之事。”
“……嗯。”
杨言辉轻轻应了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声调无端多了几分低落。
前暗卫皱了皱眉,胸口莫名一紧,却又不知如何应对才好。眼瞅着身旁的少年躺得规规矩矩,既不特别回避、也不特别亲近,那种微妙的不得劲便又瞬间加深了几分,让他纠结半晌,忍不住重新挑起了话头:
“搜罗寿礼的事儿,进行得可还顺利?”
说的是寿礼,指的却是钓鱼。杨言辉也明白他的意思,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接着想到对方可能看不清,便应道:
“我将扬州城的古玩店尽都逛了一遭,又将见到的所有‘好货’挑了一通刺。黎大说已经有人在打听我的背景,想来很快就能有所斩获……就是不知送上门的会是替陈昌富搜罗古玩之人,还是想搭上国公府路子的人了。”
“无论哪样,你只需记得不要孤身犯险就好。”
柳行雁忍不住叮咛道。“我知你轻功极佳,但陈昌富身边同样少不了能人异士,又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人;若被他发现你的目的,恐怕他宁可冒着被安国公盯上的危险,也会设法将你灭口。”
“嗯。”少年又是一应,音声却已轻快许多。
“也莫要轻举妄动。”
柳行雁又道,“若在陈昌富身边见到陈三郎或那刀疤男子,当作不晓得便好,不要冒然试探跟踪。”
“知道,我会小心不打草惊蛇的。”
“……不是这个原因。”
“嗯?”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顿了顿,“人一时走脱,总还有机会找到;你若有了什么意外,便得不偿失了。”
换在半个月前,柳行雁决计想不到自己会这般婆妈,不光再三出言叮嘱、还生怕少年对自己的话有丁点误会。可兴许是为对方的殷殷关切所动、抑或受了早前那股子莫名冲动的影响,让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这份“婆妈”。
好在杨言辉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没那种不耐烦听话的叛逆劲儿。他挺乖巧地又应了一声,才问:
“柳大哥没打算直接拿下陈三郎吗?或者像审那几个衙役一般,用上那套特殊手法……”
“仵作、衙役都是小角色,无论陆逢或陈昌富,都不会分出过多注意去留心他们。但陈三郎地位不同,见识也恐非那几人能比,就算记不得审讯之事,也极有可能察觉异状、心生警惕……”
说到这里,前暗卫微微一顿,“至于直接擒下他……可行是可行,却须做好布置,让陈昌富不至于联想到靳云飞一案。”
“陈三郎──还是该叫他畲管事?总之,他既是还真香堂的采购管事,寻个由头拿他便好。单说他告诉五郎‘香是要供到御前的’这点,还真香堂并非皇商,这么说便有诈欺冒用之嫌了。”杨言辉道。
这确实是个好点子。可与此相比,更让柳行雁在意的,却是那“并非皇商”四字。
他自然知道还真香堂并非皇商。但并非皇商,不代表货物进不了宫中、供不到御前;若有人进献,献的又是陛下面前的体面人,即便曲折一番,总也能达到目的。
比如武忠陵;比如他的女儿、曾经“宠冠后宫”的湘妃。
湘妃自诩受宠,又有武忠陵供着,不光打点起人来十分大方,用度更是出了名的奢靡。她与武忠陵一般好附庸风雅,虽在香道上无甚造诣,却总能寻来各种名贵的香品争宠攀比;就连当今皇后,也曾在这方面被她下过面子。
陈昌富能轻易嫁祸靳云飞,除了布局多时又已打通关节,也是因为他明面上与武忠陵并无往来、那些珍玩字画怎么都追不到他身上的缘故。但湘妃的香绝非凭空而来。陈昌富一个生意人,再怎么避嫌,也不可能放着自己旗下的生意不顾,却去采购竞争对手的香品献予湘妃使用;更不可能为了湮灭证据,把这条在线的人全数灭口。
再往深里一想,还真香堂在京里是有铺子的。若他将献给武忠陵的各式珍玩夹藏在货物当中,只要防范得宜,谁也不会晓得那些东西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京城的。
柳行雁越想越觉得自己找到了突破口,便稍稍整理思绪,将这番推测尽数说予少年。
听罢,杨言辉一声叹息。
“陈昌富人不怎么着,手段却是厉害。他嫁祸靳云飞、又抛出一个移花接木的账册,咱们便一叶障目、净往这方向查了,却忘了双方的往来恐怕远不止这些。”
“亡羊补牢,于时未晚。有了这条线索,我也就有名目直接拿下他了。”
“可陆逢与他沆瀣一气,即使柳大哥打出钦差身分,恐怕也指挥不动人。”
“嗯。”前暗卫应了一声,“恐须暗中调兵,将涉案人等一并拿下方成。”
“那陈府、温府……还需要走一遭吗?”少年忍不住问。
“……试试无妨。”
柳行雁本想说“不必”,但想到少年对“夜探”的异样热忱,最后还是换成了这四个字。
杨言辉“唔”了一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其他。
柳行雁有些无奈,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一句“睡吧”脱口,生生结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夜谈……
六
杨言辉心心念念的夜探,最终以小有斩获收场。
搜集证据原就不是一蹴可几的事。纵使柳行雁武功高绝、身形鬼魅,单要觑得空档潜入搜查都要花一番功夫;更别提谁也不会明晃晃地将“罪证”摆在书案上,而得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仔细翻找了。倘若此地的密探尚可倚仗、也事先探得了目标藏东西的地方,查找起来也就是一个晚上的功夫;如今无此臂助、又担心过多的试探会打草惊蛇,二人自然只能用点笨法子:先做梁上君子暗中监视目标几晚,再寻隙入内搜索了。
陈府杨言辉已去过一遭。如今二度造访,倒也算得上熟门熟路;温府虽然多费点了功夫,但因温兆平性喜渔色、每晚都歇在不同妾侍的屋里,两人搜索书房、主屋等处时也就多了些余裕,稍稍弥补了“人生地不熟”的缺憾。
武案毕竟已是去年的事,涉案之人但凡有点脑袋,都不会傻傻地留着与武忠陵有关的证物。陈昌富和温兆平显然都在“有点脑袋”之列;但“聪明”如他们,同样也会在必要时替自己留一手。
柳行雁和杨言辉没找到他们是武党的证明,却在陈昌富府中发现了一本记载江南大小官员把柄的册子。温兆平那儿的收获也不遑多让:他这些年收了陈昌富不少孝敬,也替陈昌富摆平了不少官面上的麻烦。这些麻烦桩桩件件,从财产官司到人命官司,各种恶事应有尽有。温兆平虽替陈昌富收了尾,却也留下了足以拿捏对方的把柄。如此作为,也不知该说是物以类聚,还是“恶人所见略同”了。
夜探的“斩获”虽与初衷不符,但也殊途同归、掌握了足以拿下两人的罪证。
可有了罪证是一回事、能否逮人又是另一回事。若直接取走证物,就怕温、陈二人有所警觉、在柳行雁调来足够的兵力前先行走脱。故他犹豫再三,还是将一应罪证留在原处,只和杨言辉分别记下了里面的内容,回去后重新抄写成册,交由黎管事派人探访、核实里头的内容。
担心夜长梦多,将诸般细节安排妥当后,柳行雁便匆匆辞别少年,前往邻近府县调兵。
──也亏得事先在陈昌富府里看过了那本记载官员把柄的册子,才让他不至于借兵借到敌人手上。现任金陵守备无巧不巧正是安国公府嫡系。待柳行雁出示了御赐金牌并阐明事由,对方当即点将调兵,将一千人马交到了他手中。
金陵至扬州车马通畅。这一千人马虽大半是步卒,却毕竟没有辎重,行军的速度自然慢不到哪儿去。只一个日夜,柳行雁便已重返扬州,在随行将领的协助下将四面城门尽都封锁了住。
眼下乃是承平时候,就算打仗也是边关的事,谁想得到扬州城会在一夕之间给人团团围了起?尤其柳行雁出手如电,只一闪身就擒下了那名守城将领──他也在陈昌富的“名单”上──其余兵丁不敢再拦,让他分出五百人顺利入城,将陆府、陈府和温府分别封锁起来。
此时天色初白,大半城的人都还在睡梦当中,陈昌富等人自也不例外。柳行雁行事谨慎,每到一处便仗着身手先行擒下三人,又亲身至书斋、寝室等处搜出罪证;待事前探过的几项证物尽皆收妥,他才让随行兵丁入内搜索、抄检。
人抓了,罪证有了;至于还能挖出多少,就看接手审理的官员能耐如何,以及陛下想查到什么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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