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贵神速。柳行雁担心打草惊蛇,一到扬州就直接动了手,并未分出心思先与杨言辉合流。可折腾了两个时辰后,眼见天色已然大亮,四近却仍未见着少年的影子,便让前暗卫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安。
──即使杨言辉昨夜宿在庄上,整整两个时辰的光景,怎么说也足够对方得到消息赶回城中了。
──又或者,是少年未能取信于锁城官兵,被堵在城门外无法入内?
想到这里,柳行雁皱了皱眉,索性调转马头,回城门口四下看了看。
门前张望看热闹的人不少,却无一符合少年的身形。
他有心出城去田庄探探,又担心城里没他镇着不妥;正自犹豫之际,身边蓦然响起了一声“报”。
柳行雁循声回眸,入眼的是此行随他前来的吴姓副将。
“何事?”他问。
吴副将道:“方才有守城兵丁上禀,言夜半之时有一行近五十之数的人马出城,是文守备亲自放行的。领头之人眉角有道刀疤,与您提过的案犯特征相符,不知需否遣人追击?”
“……我亲自去。”
柳行雁沉声道,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分出三十人,备马与我同来。”
“是。”
意识到事情有变,吴副将也不敢推拖,只一刻便备齐人马,让柳行雁领着快马冲出了城。
──柳行雁无法不担心。
他知道刀疤男不一定是朝庄子去的;也知道庄里的护院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悍勇之士,应付五十名匪徒当非难事。可事发突然,靳云飞遗族又尽是些老弱妇孺,护院们再有能耐,也难免束手束脚、顾此失彼……加上杨言辉迟未出现,更好似坐实了他的担忧,让前暗卫没怎么犹豫便冲动了一把,领着三十骑兵往城郊的田庄行去。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过两刻光景,便抵达了柳行雁已十分熟悉的庄子。
此时天已大亮,田间处处可见庄户们农忙的身影,乍看没什么异状。可柳行雁眼力、记性都是一等一的,一眼就看出往大宅的方向、沿途的秧苗或多或少都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庄户们更不时投来半是打量半是防备的目光,直到认出柳行雁才逐一收回。知道庄里必然出了事,即使庄户们尚算平静的反应暗示了最终应无大碍,柳行雁还是给随行骑兵留了句“在此待命”便抛下马匹飞身近前、直接翻墙进了大宅。
他的闯入无可避免地引起了一阵骚动。但柳行雁于众人毕竟已是熟面孔,故这骚动仅止一瞬便平息了下;正好在院子里的黎管事也赶忙迎上了前,恭声唤道:
“柳爷。”
“出了什么事?”
嗅到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柳行雁脸色愈黑,“杨言辉呢?”
“昨夜陈昌富遣人偷袭,大爷力战一夜不支倒下──”
“他受伤了?”
前暗卫此刻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二字能够形容的了。
尽管这事儿不是他能预期的,但想到他围城抄家的当儿,少年恐怕正命悬一线;而他不仅一无所知,还对少年迟未现身一事暗生怨怪,心中的歉疚与自责便排山倒海地席卷而至;一股过于尖锐的痛楚,也随之于心口蔓延开来。
可还未等他不管不顾地穿过院子冲进主屋,便听黎管事语气微妙地道:
“大爷并未受伤。”
“……什么意思?”柳行雁收住了本已迈开的脚步,“你说他不支倒下──”
“大爷晕血。”
黎管事有些尴尬地解释,“来的贼人不少,咱们为求稳妥,除了大爷发话要留的领头之人,其他都没怎么收手……人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血流了不少;大爷也亲自了结几人、溅了满身的血。等事情过去,大爷一口气松了,当场就昏了过去,直到现在都……”
“……无论如何,人没事就好。”
知少年并无大碍,柳行雁长出口气,这也才有心思问起事情的因由:“庄子是怎么被盯上的?我离开扬州前,你家大爷才刚搭上一名古董掮客的路子,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快惹来杀机。”
他满打满算不过走了两日,杨言辉行事一向仔细,又岂会如此轻易便露了马脚?
听他问起,黎管事忍不住来气:
“还不是靳容氏那一家子惹的祸?大爷心善收留他们,又怜惜他们孤儿寡母,在吃穿用度上多有优待。可也不知那些人存的什么心思,越住越将自己当盘菜,指使起庄里人都不带脸红。昨日大爷不在,靳容氏可怜兮兮地说想吃城里某间铺子的点心;有下头人被绿盈一磨,竟也傻楞楞地带她进了城,结果被陈昌富的眼线发现,这才……”
柳行雁本已好转的脸色立时又黑了回去。
那些人存的什么心思?无非是蹬鼻子上脸,把自己当主人家了──杨言辉正青春年少,又颇有家资,却偏偏对丧夫的靳容氏尽心关切、百般照料。靳家人不知他奉旨查案之事,多半因此想岔,以为少年对靳容氏有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念想,这才改了态度,从“寄人篱下”转成了“当家作主”的作派。
至于是谁的主意……靳容氏是个菟丝子一样的女人,不光外表娇弱,内心也无甚主见,多半不会是她。倒是那绿盈,既然能哄得人带她出城,想必是个有心计有手段的。还有卢大,他是忠心耿耿的靳府大管家,有见识有能力,自然知道单凭靳容氏母子二人,就算成功拿回家业,能不能守到小主子长大还是两回事。正巧杨言辉送上了门,几人因此生出攀附的念头,也不是太让人意外的事。
柳行雁虽心切杨言辉,却也不想再留着这些人膈应对方。他想了想,道:
“你家大爷本是忧心靳容氏安危才会接她到庄里暂住。如今陆逢等人尽皆下狱,外头的威胁已除,也是时候请靳家人搬出去了。”
“正是。”
黎管事让他说得好生痛快,“老仆这便通知他们这个‘好消息’。”
“……我与你同去。”
绿盈一个寄居的仆婢都有胆子指使庄中下人,此事若仅由黎管事出面,难保靳家人不会不依不饶、非要和杨言辉讨个说法。柳行雁不想这些人扰了少年休息,这才做主揽下此事,和黎管事一同去到了东厢。
──无巧不巧,两人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门里传来了一阵对话。
‘这么做不大好吧?’
靳容氏有些迟疑地说,‘且不说我心中只有老爷,并无改嫁的打算;恩公也一向守礼,从未显出半点追求的意思……’
‘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杨大爷与夫人非亲非故,却百般关照不说,还托了关系替老爷平反……如此作为,不是有意思是什么?’
绿盈反驳道,语气有些自得、却又隐隐藏了一丝艳羡。
卢大也在旁帮腔:
‘也不是真要夫人改嫁,只是一时权宜罢了──那杨公子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家中又无女眷,夫人只需平时多关心他几句,想来他便会十分高兴了。’
‘当真……?’
‘自然。他对夫人如此用心,能得夫人青眼,恐怕都要乐上了天。’
说着,卢大语气一转:‘老仆知夫人心系老爷,但您也得为小少爷着想……靳家已经败了,就算拿回家中被夺的产业,能否护住还是两说。杨公子出身不凡,又颇有能耐;有他护着,何愁小少爷不能平安长大、重振家业?就是兼祧两姓,兴许也……’
卢大最后的话并未说全,因为出离了愤怒的黎管事已然黑着脸直接推门进屋,道:
“人贵自知,几位还请慎言。”
这些算计原就是见不得光的,如今让主人家抓了个正着,不说本就没这心思的靳容氏,就是绿盈和卢大都不免脸色发白、神情尴尬。尤其黎管事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个门路通天的“柳爷”,更让几人再无侥幸,由卢大陪笑着开了口:
“绿盈心切主母,做了些不是很妥当的事,老仆在此向二位赔罪──”
“不必了。”
黎管事毫不客气地道,“大爷不过是担心几位被幕后之人灭口,才将你们接到庄中暂住。如今威胁已除,夫人也已出了月子,就不委屈几位继续寄人篱下、曲意迎合了。”
“什──”
卢大原以为黎管事此来是为绿盈惹来追兵一事,不想对方张口就是一道逐客令,心中自然惊骇气愤非常──眼瞅着小主子诞生、靳家振兴有望,对方却偏偏在这节骨眼将他们逐出去,又教他们一帮老弱妇孺如何生存下去?
卢大一心认定杨言辉有意于主母,见少年并未现身,便将这逐客令当成了黎管事自作主张,遂强压怒气,质问道:
“我家夫人是你们大爷亲自请来的客人,杨公子不曾发话,你凭什么让我们离开?”
“做客有做客应守的分际。对意图鸠占鹊巢的恶客,焉有以礼相待之理?”
柳行雁早料到如此发展,便不让黎管事多说,自己接过了话头,“靳云飞清白传家,为人正直;几位不离不弃、忠心事主,都是值得赞扬的事。言辉也是见你们日子清苦却不失本心,这才出手帮上一把。他心思纯善,待夫人也一向进退有据、谨守礼仪,几位千万莫要妄自揣度,徒然害了言辉清名、白费了他一片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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