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被称作阎王殿,基本进来了,不掉两层皮是不可能出去的。五皇子熟门熟路,一见他来,立刻有个狱卒上前道:“王爷,您来了。”
五皇子道:“怎么样,问出什么了吗?”
那狱卒道:“问出来了一些,不过您交代要仔细审问的那个人,骨头很硬,还没审出什么。”
五皇子道:“用刑了吗?”
狱卒道:“用了。”
五皇子道:“找两片掀开的指甲盖给他看看,说这是他儿子身上的。再问问他,想不想尝尝他小孙子的手指头是什么味道。”
狱卒道:“要是这样,他还是不说呢?”
五皇子冷冷一笑,阴测测地道:“那就把他的妻子孩子通通抓进来,把他那个小孙子的手指头塞进他嘴里,问他是不是想吃第二根。”
狱卒低声应是。他们已经走到重刑室附近,阵阵惨叫撕裂耳膜,还有鞭子抽在身上的脆响、烙铁烙在皮肉上的滋滋声、夹板等刑具逐渐收紧的恐怖的吱呀声,直听的人寒毛战栗、毛骨悚然。五皇子转过头看向谢轻裘,笑道:“怕了吗?”
谢轻裘道:“并不。只是不大习惯。”
五皇子停下脚步。狱卒上前拉开面前那扇紧闭的木门,躬身道:“王爷请。”
五皇子道:“审出来的口供做好了没有?”
狱卒道:“都整理好了。”
五皇子点点头,踏进房内。谢轻裘也跟了进去。桌上整整齐齐摞着一叠文书,有些是锦衣卫之前搜集的线索,有些是今天审讯出的口供,都分门别类放得妥帖。谢轻裘一面看,一面在脑子飞快地整理这些纷杂的信息。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甜腻腻的声音,扭扭糖似的缠上来:“哎呦,王爷来了,咱们可算把您盼来了!”
这是一位熟人。上次谢轻裘进诏狱,身上那又长又深的一鞭子,就是拜他所赐。
谢轻裘早在上辈子就听说过这人的名号。他自幼混迹市井,大字不识,有个诨号叫孙九,性情残忍酷虐,说话娘娘唧唧,下手极其阴狠。接手锦衣卫后,不知创出多少花样繁多的酷刑,惯常替五皇子处理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事。
五皇子道:“小九,怎么,别人审不出来,你也审不出来吗?”
孙九笑道:“哪能啊,刚送进来的。咱们不是按王爷的吩咐,留着那一个,等王爷亲自去审吗。”他说着,转过头吩咐道:“先去,先往他鼻子里灌上两三通烧醋,把嘴里那股子阴阳怪气的臭味去一去,免得一会儿污了王爷的耳朵。”
五皇子笑了笑。不知是不是谢轻裘的错觉,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嗜血的恨意。他站起身,冲谢轻裘拱了拱手,道:“那人事关本王的私事,私人恩怨,本王自去处理便是。池大人若不想动,就在这里看看文书,有什么不清楚的,等本王回来再详说,要是不怕脑浆污血这些脏东西,想去亲身审问,就叫人带你去刑室。本王都交代过了,池大人自便就好。”
谢轻裘拱手道谢,心里还在捉摸刚才五皇子的表情。那双又黑又狠的眼睛,听到那句“刚送进来,等王爷亲自去审”,就像是烧的赤红的煤炭按进眼眶里,烧出沸腾般的血雾。仿佛恨不得把那人剥皮抽筋、碾成一滩碎肉。
谢轻裘拧眉想了想,忽然微微一笑,道:“来人。”
一个人推门进来,很恭敬地道:“池大人,是有什么吩咐吗?”
谢轻裘道:“你去谢侯府门口找一顶轿子,一个人。大约十五六岁,脸生得很嫩,杏核眼,眉毛偏淡,左眼下面有个窄窄的小疤。藕色的衣衫,外面罩着一件鸦青色的褙子,清清秀秀的,很好认。你把他带到这里,我有事要跟他说。”
那人踌躇着,好像很犯难,低声道:“大人,诏狱是刑案重地,不便出入的,您看……”
谢轻裘一挑眉,冷声道:“王爷刚才说了,要我自便。怎么,你是有什么异议吗?”
那人被唬的一跳,连声道“不敢、不敢”,说了十几声,见谢轻裘一直半垂着眼不发一言,小心试探道:“要不,要不小的去问一问王——”
话还没说完,谢轻裘将手里的一叠文书重重掷到地上,一声脆响,好像一个耳刮子甩在那人脸上,纸片撒了一地。他随意地靠在椅背上,语调平平地道:“捡起来,理好了。”
他身上仿佛有一种天生的压迫气势,那人腿不受控制地一软,跪倒在地,冷汗津津,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好像面前的这个人是五皇子。
谢轻裘道:“捡起来,理好了。”
那人手指发抖,把撒在地上的文书拾起理好,膝行而进,放到谢轻裘手边,哆哆嗦嗦,连头也不敢抬。
谢轻裘道:“起来。然后把人给我带过来。”
那人垂着头,颤声应是,然后急急忙忙往外退去。
谢轻裘翻过一页文书,道:“动作快些。”
那人动作果然很快,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门被推开,那人禀告道:“池大人,宁公公到了。”
小宁子很乖觉,快步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大人,怎么了?”
谢轻裘用手捂住嘴,故意极小声含糊道:“你的耳朵怎么样?”
小宁子眨了眨眼,虽不明白他的用意,还是道:“奴婢这双耳朵,听力是比寻常人要好些。”
谢轻裘只是想起那一晚他在宫里的寝殿内不过扯到胸口鞭伤,轻轻抽了口冷气,站在殿门外的小宁子就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想着这双耳朵没准能派上用场。闻言微微一笑,道:“王爷的声音听过吗?”
小宁子道:“听过。他今天早上在谢侯府外跟您说话了。”
谢轻裘道:“说了什么?”
小宁子道:“您没上轿子时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轻裘’,第二句是‘上来再说’。您上了轿子之后我还听到了……”
谢轻裘笑道:“行了。够了。”早上小宁子站得位置离他大概三尺远,五皇子声音又低于平时说话的声音,能听到这些已经足够了。
他站起身,低声嘱咐道:“一会儿去听一听,五皇子在哪个刑室,还有,他说了什么。”
【第十章】
谢轻裘低咳一声,道:“来人。”
门被拉开,一人勾着头走进来,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谢轻裘道:“刑部户部贪腐这个案子,现在抓了几个人了?”
那人道:“抓了十一个,正在审的有四个。”
谢轻裘道:“带我去看看。”
大约是因为五皇子事先交代过的缘故,这一路他们走得十分顺畅,一点阻碍都没有遇到。谢轻裘是第二次来这里,仍觉得十分不适。诏狱的暴刑室分布在一条长道的左右两侧,精铁铸门,门锁处设着机括。两边嶙峋的岩石壁被烛灯一照,打下一地阴森的黑影。大约是为了不叫惨叫影响了别处的审讯,这里的墙壁都做的很厚,长道上安静极了,几乎落针可闻。
小宁子跟在谢轻裘身后,目光垂落,慢慢迈步前行。
带路的人停在一间刑室前,道:“这里面有一个。”
谢轻裘不动声色与小宁子交换了目光,淡声道:“不是还有三个吗,再看看。”
那人低声应是,继续往前走。
第二间审讯的刑室,谢轻裘也没有进去。
走到第三间时,小宁子停下步子,冲谢轻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谢轻裘会意,道:“行了,就这间吧。”
里面的人见谢轻裘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将主座收拾好请他坐下。只见受刑的人浑身紧紧包着一层白麻布,被鞭子抽得遍体鳞伤,白麻布也满是裂纹,伤口处的血把整个白布染成刺目的猩红色。那人疼昏过去,行刑的人就把盐水对着他兜头浇下,醒来之后再继续抽打。
谢轻裘拧眉道:“这是在干什么?”
一人凑过来,面有得色,细细解释道:“这一招啊,是咱们孙九爷创出来的,起的名儿叫做‘披麻戴孝’。就是在鞭刑前先用白麻布把人紧紧缠起来,一边打,一边拿盐水浇,这样下去,麻布就会紧紧粘在皮肉上。等过了五六个时辰,再把白麻布一条条撕下来,人皮连在麻布上,也跟着被扯下来。等全身的麻布都撕掉了,人浑身上下连一块完好的皮肉都找不出来,就是一团血糊糊的人形的肉。不瞒大人,只要用这一招,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审不出来的!”他说完,又把眼钉到刑座上,狠狠骂道:“这个贱骨头,嘴巴太硬,不给他上点好东西招待,他估计连一个字都他妈不会往外蹦!”这人也是市井出身,一不留神就说了粗话,惴惴不安地去看谢轻裘,见谢轻裘神色不变,并无斥责之意,才放下心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长篇大论,谢轻裘却基本没往耳朵里进,只暗暗凝神,注意着小宁子的神色动静。暴刑室隔绝声音的效果极好,谢轻裘完全听不到五皇子的任何声音,却看见小宁子低垂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连指尖都在发抖。
他知道,小宁子这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便立刻道:“打完鞭子,不是要等五六个小时再去撕麻布吗?叫他们都停了,别打了。”
暴刑室里没了惨叫和鞭响,叫人骤然耳根一清。过了不久,小宁子一寸一寸,极慢地把头抬起来,一张脸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谢轻裘一看他这幅神情,心猛地一沉,站起身道:“我乏了,出去歇一歇。你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