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赔笑道:“这属下就不知道了。属下是后来才调过来把门的,这些事儿,都是听人随口一说,闲言碎语灌了一耳朵,大人别怪啊,咳咳,别怪。”
谢轻裘道:“里面现在,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守卫道:“有是有的。好像是有个人,跟已故的谢大人沾点什么亲故,离了这里没别的地方可去,皇上就开了恩,允他继续在里面住着。”
谢轻裘一听,轻轻松了口气,抬腿跨过门槛,道:“小宁子,跟进来。”
小宁子向那个守卫手里塞了点碎银子,含笑拱一拱手,跟到谢轻裘身后去了。
谢轻裘哼了一声,道:“你倒周全。”
小宁子笑了笑,道:“为大人做事,要尽心尽力,奴婢不敢不周全。”
谢轻裘由衷道:“是个人才。”若在之前,遇到这样的人,他必定会想方设法把他搜罗进东宫,为付良沉所用。可到如今,却忽然恨起他能为付良沉所用了。他不愿再想,只道:“我今天来谢侯府,原本是想找一个人。刚听说这里面的人全被皇上遣散了,还以为要白跑一趟。万幸别人走了,他还留着。”
小宁子道:“您要找那个跟谢大人沾了亲故的人?”
谢轻裘点点头:“对。”
那人名叫谢寻,是谢轻裘远房乡下的一个表弟,父母双亡,先天不足,出生时腿脚就残废了,婶婶抱着襁褓里的婴儿求到谢侯府里,说这么个孩子,放在她们那里是养不活的,侥幸养大也是废人。谢轻裘见她说的可怜,索性把孩子留在府里,专门安排人调养照顾。那小孩一天天长大,性子沉静,极爱读书,从诸子典籍到棋谱医经到传奇话本,来者不拒。心思也聪慧,读医经学了一手医术,时常调节侯府内的膳食,谢轻裘知道的好些药理,也都是他教的。
两人走进一方小小的庭院,院内几枝疏梅横斜,一个少年坐在轮椅上,阖目休息。身形清瘦,肤色苍白,病骨支离却难掩清雅风姿。
他听见响动,睁开眼,看着谢轻裘愣了一愣,勉力撑起上半身,施了一礼。身体虽然不便,礼数却一丝不乱,和声道:“足下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谢轻裘走到他身边,撩袍坐在石凳上,微微笑道:“没有大事。”
谢寻道:“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谢轻裘道:“我姓池,名衣,字轻裘。”
谢寻一听,手下意识攥紧了轮椅的扶手,半晌才松开手指,道:“……轻裘?”
谢轻裘“嗯”了一声,招手让小宁子过来,道:“把袖子卷起来,给这位谢先生看一看。”
小宁子因为黥刑的缘故,一直羞于把手臂袒露示人,闻言颤了颤,还是照做了。
谢轻裘道:“谢先生看有没有办法,能把这个墨字给去了?”
谢寻想了想,颔首道:“我曾在书上见过一个方子,专用于此。写来给池兄,回去照方抓药,外敷七日即可。这字看起来有些年头,若不能尽消,此番下来,大约也能去七八。”
谢轻裘拱手道谢,谢寻写完药方,平平整整叠起来递给他,谢轻裘收好后,领着小宁子离开了。
走出一段距离,小宁子终于像是鼓足了勇气,小声道:“大人,您今天来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事?”
谢轻裘冷冷道:“看病。”
小宁子道:“除了看病呢?”
谢轻裘道:“就是看病。没有别的事。”说罢,把那张药方拿出来,递给他,道:“揣好了。回去自己照着嘱咐上药,别来麻烦我了。”
小宁子怔怔道:“可您连户部刑部贪腐案那样的大事都不管,拿着皇上的令牌,竟然,竟然是为了奴婢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
谢轻裘昂起脖子,冷声道:“大事,小事?小宁子你记住,我关心的就是大事,我不关心的就是小事。户部刑部贪腐案就是一群狗咬狗,我看一眼都嫌脏。你胳膊上的黥字,我不喜欢它留在这里,所以带你来见一个好医师——还是你真的打心眼里觉得,你受过的黥刑是小事?”
小宁子死命咬牙,后来居然带出哭腔,斩钉截铁地道:“不是!”
谢轻裘听他的话音,知道经年羞耻的烙印伤疤终于能被揭去,使这个少年开始慢慢从一滩软泥里觉醒出硬气和血性,忍不住笑了笑。
还没走出去,忽然见那个守卫满头大汗,跌跌撞撞跑过来,一边喘气一边道:“大、大人,出事了!池家出大事了!有人在外头等着您,您赶紧回去看看吧!”
谢轻裘眉头一拧,拔腿便走,走到谢侯府门口,果然见一顶小轿停在一旁。他扫了一眼,抬手掩去唇角的一丝冷笑,走了两步,停在轿边,轻声道:“王爷。”
车帘被人掀开,五皇子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阴影晃动看不分明,低柔道:“轻裘。”
谢轻裘听得浑身都不自在,忍不住往后一侧,拉开距离,道:“王爷,池家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五皇子道:“上来再说。”
谢轻裘会意,转头对小宁子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别跟着了。”
车帘放下,五皇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不是池家出了大事,是你出了大事。”
谢轻裘道:“什么?”
五皇子道:“池大夫人一心觉得是你杀了她的儿子,成日在家中哭闹要将你绑回池家,杖杀了给她儿子偿命。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你爹的同僚耳朵里,刑部里头有些人准备大做文章,这事是你就是你,不是你你也别想躲得开,反正屎盆子是要牢牢扣在你的头上。我刚知道皇上叫你去查这个案子,后脚就有人告诉我,刑部连审你的卷宗都做好了。万幸今日你没有直接去刑部查案,要不就是有去无回,进了他刑部的大门就再也出不去!”
谢轻裘道:“他们竟敢如此猖獗!”
五皇子轻笑出声:“猖獗?刑部户部贪赃枉法也不是这一日两日了。皇上叫你去查,明摆着救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能查出什么?初来乍到,无根无基,连铲子往哪插都不知道,还能想往深里挖出什么东西?”
谢轻裘咬紧牙根,恨声道:“真该把他们都给杀了!”
五皇子深以为然,冷笑道:“不错!革职抄家、永不录用都嫌便宜了。只有严刑峻法才能治住这些大奸大恶的东西——真不如全杀了干净。”他说完,转头看向谢轻裘,唇角浮出些许真切的笑容,道:“你与本王,倒是想的一致。”
谢轻裘道:“不敢。”心里却很不满地道:谁要跟你想的一样!
说着,轿子停下。一个声音传来:“王爷,到了。”
五皇子和谢轻裘下了轿子,这是一处较为繁华的大街。来往皆是行人,只见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一条腿被一个小乞丐抱住。那小乞丐满面泥尘,被泪水冲刷出七零八落的痕迹,一面死死抱着中年男人的一条腿,一面哀声叫道:“求求您,求求您了,给我一点钱吧!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求求您,可怜可怜我吧!”
中年男人怒气冲冲,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大骂道:“腌臜东西,滚开!”
五皇子一直默不作声在一旁看着,越看,脸上的笑容越深,轻声细语地道:“腌臜东西?”
他提步走过去。那个小乞丐被人踹得在地上滚了两滚,瑟瑟蜷缩在墙角,不敢再过来。五皇子停在那个中年男人面前,和颜悦色地道:“来人,把他的舌头给我剁了。”
中年男人怎么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简直是无妄之灾,哆哆嗦嗦瘫软下去,涕泪齐下,边磕头边嚎哭惨叫道:“饶了我……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饶了我……”
五皇子笑得愈发亲切,道:“剁碎。”
一旁窜出几个人,捂住那男人的嘴,两人架住他的胳膊,飞快拖进一条小巷道里去了。
五皇子走到谢轻裘身边,道:“一会儿跟着本王去诏狱里走一趟,见一见人。见了人该问什么,心里有数吗?”
谢轻裘心里隐隐有了猜测,面上却不显,故作疑惑道:“什么人?”
五皇子道:“有用的人。刑部户部勾结贪腐一案,要想查,就要先撬开这些人的嘴巴。”
付良沉上午在早朝上才宣布要彻查此事,现在连用午膳的时候都没到,锦衣卫的诏狱内就羁押了不少涉案的人,五皇子动作不可谓不快。
五皇子道:“本王的锦衣卫,可不是刑部那群只知道扣扒油水、往自己兜里捞好处的饭桶,废物。本王一直在想,皇兄养着那群人,不会像养着一群只知道吃喝打瞌睡的哈巴狗吗?他图什么呢,图个乐子吗?”
谢轻裘听他语带鄙薄,气得牙根发痛,恨不得大发雷霆。心道:什么叫你的锦衣卫?锦衣卫是天子近卫,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手下!付良沉才上皇位多久,这些陈年积疴、朝廷蛀虫就全要算在他的头上吗?你负隅顽抗、谋权篡位贼心不死,那个老皇帝又是糊涂多年,留下来个什么见鬼的烂摊子,朝廷内外风雨飘摇,就没有一个能省心的!——还图什么、图个乐子,你以为你是谁,你也不过是天子足下一条走狗,若是换做我,我叫你连狗都当不成!
他虽然自己恨付良沉恨得戳心挖肺、要死不活,也拿定了主意要付良沉偿命,但绝不能听到任何人对付良沉的丝毫讽刺挖苦,尤其是五皇子。谢轻裘忍了又忍才不发一言,狠狠冷笑一声,提步跟上,踏进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