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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谢良辰 完结+番外 (不二之臣)


谢轻裘手里这封奏折,通篇不知所云,前言不搭后语写了足足三页,他念得口干舌燥,又心疼又愤怒,看付良沉,却发现他依旧听得很认真,蹙眉思索,毫不轻慢,郑重地斟酌回复。听罢对谢轻裘道:“这人长年外放,会干实事,却不会写公文。要不也不会一直在外,不能被举荐回朝了。”
谢轻裘把刚才念的内容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遭,仔细琢磨,才想明白那人要禀告的事情。那人现在出知青州,发现有许多草药价格浮动可疑,怀疑是有商宦在背后操纵,囤积草药以牟取暴利。这事确实不能大意,但如果换了除付良沉外的任何一个人来看,只怕都会把这封词不达意的奏折当做废纸,匆匆扫一眼便扔在一边,绝不会多花一分心思去揣摩。
多年前有一次,付良沉督办水利兴修,主事的官员写的公文晦涩难懂,他翻阅各朝修建水利的实录,逐字逐句去理解领会,时常熬到深夜。谢轻裘又心疼,又骄傲,板着脸问他:“付良沉,你累不累啊?”
付良沉柔声道:“累。但有些事,再累也要去做。”
殿内烛火摇晃,谢轻裘又拿起一封奏折,内容很短,字迹铁画银钩,满纸兵戈肃杀之气,是骠骑将军曾虎呈递来的,说奉皇命班师回朝,不日就将抵京。
这位曾虎将军与付良沉身边最忠心的侍卫曾豹,是同父异母的两兄弟。曾家儿郎一半驻守边疆护卫国境,一半随侍君主贴身保护,世代都是如此。到曾虎曾豹这一代人丁不兴,只有他们两兄弟,曾虎袭爵接任军职,曾豹则做了付良沉身边最受信重的侍卫统领。这两兄弟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一见面就眼红互掐,没少给茶楼酒肆添谈资。世家子弟中兄友弟恭的虽没几个,可明面上也都勉力维持着一团和气的假象,像他俩这样一言不合就对殴,棍棒拳头齐上阵,砸完桌子抡椅子的,也确实少见。
曾虎这一回京,别的不说,曾府里肯定少不了一通大闹。谢轻裘想到这,忍不住翘起嘴角。一时间,往事纷纷涌上眼前。
正值夏日,东宫蝉鸣阵阵,繁柳浓荫,参天古树枝叶繁茂,被日光一烫,更加绿得发亮。谢轻裘走在小道上,身后有人微弱地喊道:“侯爷!”他一回头,见曾豹拿袖子遮住半张脸,被太阳晒得眯着眼,汗珠顺着下颚滚落,跑到谢轻裘身边,呼哧呼哧地道:“好热!呼——晒死老——我了!”
谢轻裘看他搭在半张脸上的宽大袖子,眉尖一抽,忍不住道:“曾统领,你这袖子好大。”曾豹最烦拖拖沓沓磕磕绊绊的衣服,从来穿衣只穿箭袖。可今日这袖子简直像唱戏的,层层叠叠垂下来,配上曾豹一张黝黑豪迈、汗滴禾下土的脸,叫人一看就想喷饭。
曾豹抡起水袖擦汗,道:“哈?很大?哈哈哈——”
谢轻裘看了眼他挡在长袖下的半张脸,意味深长地道:“嗯。很大。”
曾豹被他一看,袖子挡在脸上也不是,放下来也不是,咳咳半晌,终于把心一横,视死如归一般甩开水袖,露出刚才被他严丝合缝挡住的脸。他这一张脸,一半完好无损,另一半青青紫紫,嘴角红肿,眼圈青黑,一看就是被人痛打一顿,凄惨极了。
谢轻裘极力克制,还是没忍住一秒破功。曾豹心如死灰,听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赌气道:“你笑吧!你笑吧!”
谢轻裘笑够了,直起腰,眨眨眼,道:“你哥打的?”
曾豹气急败坏,道:“除了那个龟孙,还能有谁!我跟他说老子明天还要见人,他就可着劲儿捶我半张脸——狗屁东西!什么玩意儿?!”
谢轻裘道:“你没还手?”
曾豹立即道:“怎么可能?!他捶老子半张脸,老子捶他一整张,他这几天都不用见人了!你看我惨不惨,告诉你——”他把水袖撸上胳膊,肌肉分明的手臂重重一挥,气势磅礴地道:“那个曾孙子,他,比老子,还惨——五百倍!!!”
谢轻裘捏着奏折,从回忆里拔身出来,他走神许久,不知为何,付良沉也没有出声催促。一抬眼,正正撞上了付良沉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殿中烛火的关系,那目光显得极其幽深,充满探寻,又有种说不出的沉痛。谢轻裘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极大的不安,好像一直奋力掩藏的秘密,还是被那个最想隐瞒的人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痕迹;好像所有事都在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而他无能为力;好像他终于,还是,重蹈覆辙,一败涂地,就像上辈子摸到五张桑皮纸,猝不及防间,失去了一切。
谢轻裘撩衣下拜,漠声道:“天色已晚,臣请告退。”
付良沉轻声道:“好。你去吧。”
走出听政门很远,谢轻裘才松开手,手掌摊开,掌心五个泛着血丝的指甲印,弯弯的。谢轻裘的眼也弯起来。他想:到底是哪里不对?
重生后,他与付良沉见面说的一字一句、一点一滴,在谢轻裘的脑子里飞快掠过。茶楼,病重,进宫,还有今日侍疾,难道仅凭相同的表字,和爱喝火青的习惯就叫付良沉起疑了吗?不,这太牵强了。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电光石火一般,他想起刚才付良沉从睡梦中醒来,嗓子还沙哑着,说道:“轻裘,去外面把朕的奏折拿来。”他说这话时,眼角的泪痕还未干透。
这是试探。
谢轻裘想:他该推拒的,即使不推拒,也不应该顺理成章地走出去,拿回奏折,然后按照付良沉的要求一字一句念给他听。任何一个臣子,哪怕再随性,做这种事也不该如此淡定,淡定得好像曾经做过无数次,已经习以为常一样!谢轻裘一颗心骤然沉入冰窖。他死在付良沉手下,重活一世,一心复仇,爱恨几何已经计较不清。可见到付良沉旧疾发作,还是会动容,会心痛落泪,会方寸大乱——他却趁着他方寸大乱的这一刻,出言试探,逼出他的疏漏。
谢轻裘恨到极致,反而平静了。通红的眼轻轻眨了眨,一滴泪无知无觉,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他忽然想道:付良沉今日在病中唤的那一声声“轻裘”,也不知是真是假,到底是真的情之所至,还是只为试探的刻意为之。又想:他中万骨砂后昏迷时,是不是也说了什么东西,被付良沉听到,这才怀疑。所以还没等他身子好全,就宣旨让他进宫,尽可以严密地控制他的一举一动。
他捏紧手指,费了好大劲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事情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付良沉还没有摊牌,就说明他只是怀疑。这种事,再怀疑,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能掀在明面上。谢轻裘抿了抿嘴唇,轻声道:“小宁子。”
小宁子道:“奴婢在。”
谢轻裘笑了笑,道:“明天一早我就要出宫。”孙九那里欠的人情,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讨回来了。树影摇落,映在他漆黑一片的眼底,无端叫人遍体发寒。
天色尚早,孤星冷月悬在天边。一顶小轿停在诏狱前的巷口。
不知过了多久,谢轻裘从诏狱走出来,掀帘上轿,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下。那人垂眉低顺道:“池大人,王爷有请。大人若无急事,不妨直接取道府宅。”谢轻裘眼珠微动,道:“好。”他一进五皇子私宅,就被人领到等闲居内,五皇子眼中喜色闪动,轻轻握住谢轻裘的手,道:“轻裘,你赶紧同本王去见一个人。”
谢轻裘见他如此形容,心里明白大半,面上却做不解,道:“谁?”
五皇子道:“一位医师。孙九同本王说了,他告诉你……毒。”他看着谢轻裘的神色,语气更柔:“本王终于找到能解毒的人。他避世多年,只不过曾欠本王一个人情,所以约定替我做三件事。这就是第三件。万骨砂据传无药可解,本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制出解药,所以一直没有跟你提。刚才接到传信,他说可尽力一试,叫本王带你去见他,好当面诊治,不至贻误病情。”
谢轻裘深深拜倒,拜到一半就被五皇子扶住:“轻裘,你这是做什么!在本王面前毋须行此大礼。”又将一个血玉葫芦瓶放在他手心,道:“这里装着三丸灵宝丹,那医师现居青州,我们过去要行水路,舟波摇晃,万一刺激毒发,服下一枚,可延命三日。”这真是大手笔,灵宝丹比得道高僧的舍利子还稀罕,当世流通在市面上的恐怕不足五颗,还不知品质好坏。饶是谢轻裘对五皇子一贯没有好感,也不禁微微动容,俯身拜谢好意。
五皇子道:“那位医师脾气很古怪,避世已久,平生最恨富贵。我曾立誓,与他只以平民身份相交。出行的衣服我给你备好了,去换来。”
谢轻裘依言走到里间,衣衫整齐地叠着,抖开一看,料子简陋,针脚粗糙,确实是贫苦百姓的穿着。他换上后走出去,见五皇子也已换好,灰扑扑一身粗布麻衣,翘着脚坐在圆凳上,一双眼黑得发亮,带着点顽劣的笑意看过来,颇为神采飞扬,像街头巷尾年纪轻轻的扁担郎。
谢轻裘道:“王爷——”
五皇子打断他:“别叫王爷。这次出去我不带人,化名付五。我比你大,你就叫我——五哥。轻裘,你也给自己起个化名。”
谢轻裘想:他姓付,排行第五,所以叫付五,这倒是个起名字的方便法子,便斟酌道:“我姓池,排行第二,不如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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