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裘喃喃道:“你……原来是跟在她身边伺候的。”
他洗好了,披衣起身,走出内间。走过小宁子身边时停下步子,道:“把袖子撸起来。”
小宁子闻言一颤,抖抖手把袖子撸上去。手臂上被刺着墨字,果然受过黥刑。
谢轻裘道:“怎么不用药把字去了?”
小宁子低声道:“去不掉的。奴婢以前去,问过太医院的老先生了。”
谢轻裘道:“老先生……什么老先生,连去黥字的药贴都配不好,还配称什么老先生?!”他一向觉得太医院乌烟瘴气,里头一群没本事还自视甚高的废物脓包,除了陪皇帝炼丹问药,别的正经事做一件砸一件。一说起他们,口气又是不屑又是厌恶。
小宁子放下袖子,笑道:“这字在身上呆的久了,也不急着想去掉了。索性能去就去,不能去,留着也是一样的。”
谢轻裘哼了一声,想了想,缓声道:“小宁子,在我身边,要是有话你不愿说,那就闭上嘴,我不会怪你。但是你记住一点,别对我说谎话、说违心话。我不喜欢听。”
小宁子一听,如临大敌,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奴婢不敢!”
谢轻裘不喜欢别人跪他,一把将他扯起来,耐着性子道:“我又没有怪你!”
小宁子低着头,听他语气,膝盖一软,又要跪下,感到谢轻裘不喜欢这一套,连忙撑住身子,却没站稳,歪了一个踉跄。
谢轻裘看着他,心想:这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极其机灵又极其圆滑,就是小时候吃的苦太多,为人太软,简直软的像一滩泥。他叹了口气,道:“算了,你出去吧。”
说罢,自顾自走到床榻旁,上榻睡觉了。
第二日一早,太医就过来请脉,留下几副方子。小宁子小心收下,吩咐下面的人照着方子去煎药。话音刚落,皇上的口谕传过来,要谢轻裘去一趟听政门。
这时早朝刚下,付良沉还未换常服。见谢轻裘来了,温柔笑道:“用过早膳了吗?”
谢轻裘道:“还没有。”
付良沉道:“你等朕换身衣服,早膳就在这里用。”
他说完就起身去内室换衣服,贴身伺候的太监连忙跟上,听政门里只余谢轻裘一人。他垂着眼,脚步飞快移到放奏折的桌案旁,桌上摊开放着七八个奏折,匆匆扫过,说的全是一件事——刑部尚书纠结户部尚书,贪赃枉法,欺君为孽,还构陷户部主事池苑,一通栽赃嫁祸,害得池家大儿哀恸暴毙,池家小儿受苦刑以明父志。请求皇上彻查此事,还天下太平公道!
谢轻裘飞速扫毕,又站回原处,冷冷一扯嘴角。
想都不用想,这必定是五皇子的手笔。他颠倒黑白不依不饶借题发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次想必也是卯足了劲,非要逼付良沉自己割肉断筋,给户部刑部好好放一放血。
付良沉从内间走出,两人走到桌边坐下。早膳并不丰盛,做得却很可口。谢轻裘道:“皇上叫我来,是有什么事?”
付良沉沉吟半晌,道:“是你父亲的事。刑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合谋冤屈了他,这件事朕不会姑息。朕,想叫你去查。”
谢轻裘指尖微动,轻声道:“但臣人微言轻,恐怕不好查。”
付良沉道:“怕他们把你挡在门外?朕给你一样东西。”说着,拉过谢轻裘的手,将一块铜制的小牌放在他掌心,温声道:“拿着这个东西,如朕亲临。想进哪里,要搜哪里,畅通无阻。”
谢轻裘手指收紧,道:“谢皇上!”
这令牌真是个好东西。谢轻裘心想。他对刑部尚书和户部尚书贪腐一案没什么兴趣,但却对自己上辈子到底因何而死,一直难以释怀。
正巧现在令牌在手,可以放手查个痛快了。
出了听政门,谢轻裘道:“收拾一下,我要出宫。”
小宁子连忙应是,很快就安排停当。谢轻裘坐上小轿,待出了宫门,道:“去谢侯府。”
小宁子梗了一下,小声道:“……是。”
谢轻裘道:“跟你说了多少次,想问什么,就张嘴问!”
小宁子咽了咽唾沫,犹疑道:“大人不是要去查刑部户部的贪腐案吗?怎么要去谢侯府?”
谢轻裘眼珠一转,不答反问,压低声音,神秘道:“你知不知道一个人……谢轻裘?”
小宁子失声道:“谢、谢大人?”
谢轻裘“嗯”了一声,补充道:“就是你之前伺候的那个主子的侄儿。”
小宁子紧张道:“可谢大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谢轻裘道:“我知道。”
小宁子道:“难道是谢大人也牵涉进了这桩贪腐案里?”
谢轻裘一扬眉,闲闲道:“这可难说。”他一向视声名如粪土,若是需要在谢轻裘的身上做死人文章,也是不会手软的。
小宁子踌躇半晌,谢轻裘听见了,道:“又想说什么?”
小宁子低声道:“大人,奴婢曾听说那个谢大人,身份是很不一般的。除非万不得已,大人还是不要轻易把他牵连进来为好……”
谢轻裘道:“你是听谁说的?”
小宁子道:“是……是曹公公……奴婢曾跟着曹公公学过几天规矩。”
他竟然是曹宁的徒弟!谢轻裘立即道:“皇上知道吗?”
小宁子道:“是知道的。曹公公教导奴婢时,会叫奴婢跟在他身边学着伺候皇上。”
谢轻裘心道:曹宁一直跟在付良沉身边伺候,在宫里调教人,那应该是付良沉逼宫上位之后。怪不得他说“曾跟着曹公公学过几天规矩”,付良沉逼宫至今,也不过短短三个月不到。真是一出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的好戏。等曹宁把宫内收拾妥当再出手要了他的命,既给了谢轻裘一个交代,又把自己的罪责轻轻巧巧套在曹宁头上,叫他去做个替死鬼。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好算计!他实在太熟悉付良沉了,看他用在别人身上的手段,有朝一日用在了自己的身上,只觉得好像一只大手伸进胸腔,狠狠翻搅,把五脏六腑都捏碎了,捏成一把血沫,痛得整个人都木了。
他轻声道:“小宁子,你觉得你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小宁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刚出口就碎在风中,几乎听不分明,道:“……听话的人。”
谢轻裘笑出声:“可不是。”
曹宁是付良沉身边最忠心的太监。那天若是其他任何人,哪怕是为付良沉出生入死无数次的曾豹过来,说太子赐他加官进爵,他都绝不会连一点反抗都没有,甚至连一句盘问质疑都没有。他眯着眼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来到皇上身边的吗?”
小宁子道:“奴婢不知道。”
谢轻裘心道:我却是知道的。当年江西匪乱严重,太子受命前往剿匪。路过一个村子,不大,三四十户人家,被屠了村。满村的人,只从尸堆里扒出一个活的。三十上下,正是壮年,伤得太严重,受伤的位置也不好。后来养好了伤,被太子收在身边当内侍。这就是曹宁。他没有家,没有妻儿,没有朋友,所有熟悉的人全死在匪乱里,一无所有。所信任的人只有太子,是最听话、最可靠的下属。付良沉杀了我,我要报复,我要叫他偿命——可付良沉要是杀了他,他只会恨自己没多长出几个脑袋,叫付良沉能多砍几下。
谢轻裘唯一不明白的是,付良沉为何会在逼宫前夕,用与太子妃有染的罪名将他赐死。太子妃虽然是五皇子的人,但这样做也太过得不偿失——除非,付良沉受到了什么威胁,非要把他推出去顶罪!
……怪不得赐死前几日,付良沉执意要他领个罪名禁足谢侯府内,名为禁足实为隔绝视听,叫他不知道外面的一切风声动向,只能在原地束手就擒!
谢轻裘压下涌上喉咙的血腥味,深深吸气,勉强平静下来。掀开帘子一望,拍拍手,道:“行了,就停在这里等我。别一顶轿子堵在门口,人家还以为我要怎么了谢侯府呢!”
小宁子掀帘扶他下轿。谢轻裘道:“你跟我进去。”
走到谢侯府门口,却被两根缨枪一拦,守卫肃声道:“站住!谢侯府不许人入内!”
谢轻裘冷笑道:“为何不许?”
守卫道:“这是皇上下的命令!”
谢轻裘将铜制小令牌抵在他面前,笑容森然,轻声道:“巧了,我这也是皇上的命令。”
守卫凑近了,睁大眼细细辨认,飞快收回缨枪,谄笑道:“是是,属下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请,大人请!”
谢轻裘深吸一口气,道:“让开!”
守卫唯唯诺诺,弓着身子给他让出一条道。谢轻裘三步走到府门处,赤红朱漆上狰狞的兽首衔环,他将手轻轻覆在那铜制辅首上,停驻良久,骤然发力,狠狠一推,府门应声而开,向后大力撞到石雕,咚一声剧响!
谢轻裘眼珠动了动,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风景全部收归眼底,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淡声道:“这谢侯府里,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管事的人呢,伺候的人呢?”
守卫小声道:“谢侯府现在就相当于一座空院。里面的人都叫之前皇上手底下的那一位……曹公公,派人清干净了。”
谢轻裘心里狠狠一搐,阴声道:“清干净了,什么叫清干净了?!杀了,卖了,还是打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