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脏偏上的位置,探出三条氤氲缠绕的黑线。说是“黑”色,也并不准确,反而更像是柴火烧出的颜色浅淡的烟雾。三条细若游丝的烟雾缠绕纠结,如同花瓣层层重叠,乍一看居然是朵半开半放的莲花模样,此纹几乎布满整个胸膛、甚至还有蔓至肩胛之上的趋势。而之前冯叔行射他的那一箭,恰恰就截断在肩上的一条纹路正中。
伤口上残留的白纱,还是在傅府临时压着止血的。单看它一层层被新血、旧血浸染的模样,也不难想象其伤口下是如何狰狞之态。
檀燕归怔了:“这是什么?”
他直觉这玩意儿并非良善——莲虽然是佛家仙花,但这一朵明显恶气嘶绕、盈满凶险之势,不像是吉兆。
“你可知道《九息法华》麽?”刘璞将衣衫合拢起来,“是了,就是檀师父万分忌讳的那一门功法……我年幼时去寺中看望大哥时,他曾与我提起过,说我三兄长正是练了这一门功法,后至天下无人能敌,自然,也早早因此功之邪性而死。他说,这功法,是天下集大恶、大善之最,所以无人能够驾驭其一二。”
檀燕归听着他讲,觉得喉头有些干涸。
他有些不敢置信:“这门功法,举朝国上下都是明令禁止的。你从何处得来?你可练了它?!”
“我从前不明事理时,也只笑三兄长可悲。他一介帝王之子,又是军中翘楚,为何走上如此自毁的道路。”刘璞自顾自低声念叨,“后来方知道,只不过是走投无路了罢了。”
不过是走投无路了罢了。
不是。檀燕归想反驳他。从未曾有走投无路的时候,“走投无路”四个字,难道不是人给自己找的理由?檀燕归握着马缰绳,感觉到手心的汗渐渐由温热变得冰凉。他松了一下手指,以便风能替他吹干手心凉湿的触感。
檀燕归问:“你练了那个?”
刘璞点头:“那日你离宫时,我在你行李中放了一卷画,你可还记得么?”
怎能不记得?那幅画挨着他的剑搁着,被细心地用一条红绳束着,甚至上边不伦不类地打着两三个死结,一望便知是皇帝的笨拙手笔。
至于那副画本身,檀燕归记得,画上绘的大约是一粉衣女子,虽然画工细致,但倒也没什么稀奇之处。只有落款处,他记得是用画笔绘就而非刻章印上去的,只这一点稀奇了些,也再没旁的了吧?
可就这么一幅画里,居然能藏的下一本绝世功法?
“扔了?”
檀燕归语气不善:“扔了。”
檀燕归所言半分真、半分假,可刘璞却没当真。他反倒笑一下,本来惨白一片的双颊愈发陷了下去。他也没再纠结那幅画是保存完好还是丢了,而是把一只手伸出栅栏外,轻轻地抚了抚战马脖子上的鬃毛,像是接下来的话都是要说与这马听的一般:“陆上行军分部鲜明,尚能苟且偷生;然明夜就要改水路行军,舟少人多,必然要聚在一处。船上人多眼杂,襄王的部下又多是认识我样貌的,实在是隐瞒不易。况你初来这军中,根基不稳,我亦不能寻得你庇护……今夜可有办法放我走不能?”
想到那总瞪着一双贼眼监视自己的副官,檀燕归深以为然。
不对,自己为何要“庇护”他?自出宫那一日起,不就已下定决心和宫中是是非非恩断义绝了么?现下又如何与此人胡搅蛮缠到了一块儿?!檀燕归觉得头痛,在一片恼人的头痛中,他想起恪王殿下将自己抱入宫中、将自己的手放入小皇帝的手中的时候,恪王笑着说,这么着,你两个就是兄弟了……
是过去刘氏待他太好,所以现在是轮到自己报答刘家恩情的时候了么?
檀燕归看向抚在自家马头上的那只手。
骨节暴突,横亘着一条细细的伤痕。这双曾被无数达官贵人、宫妃侍女捧着小心伺候的手,这双曾伴自己一同执剑学武、抚琴落子数十年的手,何时如此狼狈过?
也罢也罢。
暮色中,马背上的男子沉默半响,终于低声板着脸答道:“我试试。”
第51章 筹谋
若论救刘璞出去,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此遭檀燕归过鲁将军大营,是奉襄王之令前往岸口协助修筑船只去的。军队庞大,所需船只必然既大且多,况且明日就需得乘船南行,修船事务刻不容缓。如此繁重又紧急的军务,“忙中出错”俘虏偷跑岂不也说得过去?
再者此地树木繁茂、山野高低各有不同,人一入山如同鸟蔽于林,逃命易于反掌。
换言之,只要能安安稳稳出了鲁将军的大营,处处皆是生路。
可是到底该如何从兵将们眼下大摇大摆出营去呢?
“办法是有,”檀燕归扫视前边囚车几眼,眼中带了些微轻蔑道:“若是肯扮作军妇,出营不难。”
军中生活单调,常把俘虏、罪奴养在一处,以供营中兵将取乐。一般人称其为“妓”,亦有人嫌其词粗俗而改称为“军妇”。这类人物是军中最为轻贱的一群人,大多为女子,也有个别容貌极其妍丽的男子被迫操从此业,但无论如何,正因其卑贱如尘埃,关卡哨兵也都只色迷迷在过路军妇身上揩些油作罢,很少记得其面容如何,于是放行比起寻常兵将还要容易些。
扮作军妇,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可……公子身份毕竟尊贵……”黄德一只眼瞟着远处动静,忍不住低声反驳,“扮作军妇,恐怕……”
师傅周铮令他一路跟随保护皇帝的时候,吩咐他倘若受辱,宁肯玉石俱焚也得保住皇家尊严。这话本来是说给黄德一人听的,没想到这小子把皇帝本人也算了进去。
刘璞瞥黄德一眼,双目又重新转回檀燕归身上来。他往身后栅栏上轻飘飘地倚靠过去,似乎已笃定檀燕归必能救得他,闲庭信步地很。
“檀二你莫不是要捉弄与我?”刘璞莞尔一笑,瘦削的两颊随着笑意微微地鼓起来,“再不然,是想趁在下打扮成女子模样的时候,好轻薄于在下?”
檀燕归端坐高头大马之上,扫他一眼,嗤笑三声:“若扮成男色侍人,哨兵也得信才是。”
言下之意,便是说皇帝长相难看了。
且不说刘璞忍饥挨饿了这么些天,身上发上沾染了许多灰尘脏污未能清洗,就算是往日在宫中好好被伺候着的时候,他那相貌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丑倒算不上,但没檀燕归那般丰神俊朗也就是了,若非要说个好处出来,那大约只有面庞上线条凛冽、颇有威慑下人的气概这一条可显摆。
刘璞听了也不大在意。毕竟是男人家,当谁都能长得如他的燕归小公子一般俊俏呢?
“意下如何?”檀燕归居高临下,不耐烦催促他,“你那伤,再不好好打理,怕是要腐了。”
檀燕归此话有理有据。方才刘璞解衣给他看时,他虽装作浑不在意,更没要求看看白纱下的伤口,但却闻出了血腥气中透出的一丝腐味儿。这味道,于军中死人堆儿里讨命活的兵将而言,不可能认错。
“是了,我自个儿都觉得身上臭气熏人,很不像话。”刘璞从善如流地点了头,“那檀将军吩咐怎么做,咱们怎么做就是。”
口中提到“檀”字儿的时候,刘璞又一次偷摸摸地瞅了檀燕归一眼。然而这满身戎装的年轻人依然面上无半分表情,像是压根没把这字听进耳朵眼里去。
经过这一番历练,果然把人的性子都磨了下去。刘璞默然心下一疼。往日在宫中时,檀二公子一向是温良恭俭让的标杆,却最是一身压也压不灭的正气凛然、最是不肯说假做假,而如今也学会不形于色了。
刘璞心道,如他这般固执的人,不晓得是吃了多少次苦头才顺从低头的。
“那我就先去寻衣裳来。”
檀燕归未注意到刘璞若有所思,只提起马缰,脑筋里已开始琢磨如何躲开自己那监工似的副官,好好的、全须全尾地把刘璞弄出这木笼子去。他一样样盘算着,心道不仅需准备好衣物、伤药,还得预备些防身用的小玩意儿和金银粮财才对。
“衣物?”不知何时,刘璞的手从马鬃毛里慢慢抚到小将军攥着马缰的手指头上。他若有若无的捏着这小将军的指节,抬起下颌示意道:“喏,前边不就现成的?”
前边囚车中,那躺着的女子依然静悄悄没有动静,连丝活气儿也无。
两手相触的时候,檀燕归被雷劈着般愣在了马背上。隔了片刻,小将军有些粗鲁地把手指头儿连着马缰绳一块儿扯回自己腰前,重重地搁在了坐下战马热烘烘的脊梁条上。
他脸色猛然间变得不大好:“你又要杀人?”
逃跑这事儿,是没法大张旗鼓去做的,自然越少人知道愈好。倘若现在要和前车这位女子借衣衫,也并非行不通,但未防她之后泄露秘密,这性命可就留不得了。
“我不杀人,你不要急。”刘璞把被甩开的手缩回栅栏后边来,撑在了囚车底儿上。这么一撑,再加上他本来身量就不短,所以离马背上的檀燕归愈近了些,带出些昔日运筹帷幄的气场来。“不用杀她。留着她,在襄王面前做个证,说我刘璞就是从鲁将军手下人这里逃出去的,不也恰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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