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营,任你们翻天覆地不成?”那男子故作叹气无奈:“你们前边行军稍慢一些罢,我昨日只不过在后头辎重军中待了一宿,今晨便看见粮米车被你们拉下三四里地去。跑这么快是怎的?准备饿着肚子一口气儿跑回家去?”
那小兵龇出一口的白牙,羞道:“大伙儿也是太想家去了嘛。”
鲁先生:“松松散散,没个样子。打一场胜仗就当后头再没有虎狼追着了?谈天说笑,好不热闹!”
“不是说好的划线而治?难道朝都城里娇生惯养的公子小姐们敢反悔?!”小兵一听便义愤填膺起来,撸起袖管就要冲回朝都城干架似的。“那白脸贼敢追上来,您一声令下,咱立刻掉头把他打得他亲娘都认不出 !他敢踩着咱们兄弟的尸骨追上来!”
“只会嘴上逞能吧?”姓鲁的年轻男子拍拍座下焦躁的马头,抬头揣摩了一下日头的方位,正色道:“传下去,在前边找个合适处安营,等等后边队伍罢。让各行伍长也上点心,莫让队伍松散开,不听号令者严惩就是……对了,从都城押出来的囚车现在何处?”
小兵指了个方向。
“好。”鲁先生吩咐完手头要事,调转马头往那边奔去了。
远望去,他衣着装束都不像是军中人物,骑马姿态却当真是个中行家,一看便知是个游刃有余的老手。与军中大小将领不同,他既不穿戴甲衣,身上亦无大件兵器,一身的青衫使他更像个柔弱的读书人,但从一路兵将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来看,此人来路又绝非一个读书人那般简单。
或许身无寸铁者,不一定手无缚鸡之力呢。
第48章 囚徒
阶下囚亦分三六九等:类似于程家世子程骁那样的,是襄王手中极为重要的筹码,一向都是直接关押在襄王身边,且日夜有人看守;而统一塞入囚车之中、拿铁索串起随鲁将军大军运押的犯人,身份就没有程骁这般金贵,吃穿住行也自然更次一等。
青衣人纵马穿行于囚车之间,一个一个细细打量着囚车中各人的眉目。
按照名册上录有的名姓,这些人都是冯统领攻入都城时抓来的。其中有战败被捕的敌方将领、有大户人家细皮嫩肉的公子小姐、甚至还有七八个从宫城掳来的宫妃侍女,皆两三成群、困在一处。青衣男子口中念念有词,按照之前记下来的名录,一车车丁对过去,发现居然少了几人。
“之前有几个出自敌方禁卫军的犯人意图潜逃,结果被我等抓捕回来。禀告到鲁将军那里后,将军说留着也没用,不如杀一儆百,就先拉出来砍了头。”押送押俘虏本来就是个苦活、脏活,做这活计的一般也是军中地位较低下的人。这里的兵将大约从没机会跟鲁先生这样的“大官”说过话,一时之间紧张得头顶上都冒出了许多汗。“再往后,将军斥我等看守不力,所以把剩余的男犯都押往襄王殿下军中了。”
青衣男子点点头。
襄王殿下要了那几人去,定然是拉拢之心还未死,鲁将军这边的确不好干涉。
“傅家公子原先不也囚在你这里?”青衣人环视一圈,状似不经意般问道:“也被押到襄王大营里去了?”
押送官赔着笑,唯唯诺诺伸手一指:“不敢不敢,这不,就在您身后那趟车上扣着呢。”
他脸上掬着笑,心里却止不迭地叫苦:傅大夫虽然是程楠身边亲到骨子里的亲信,但傅家的崽子又不是个什么重要人物,押在这里只是个每天吃二两白米饭的屁大孩子,还能有什么闲用!给人家襄王?人家襄王还不肯让这小子砸自己手里头呢!
“嗯。”青衣人顺着他所指方向看过去,是一辆比旁的囚车都要小些的栅栏木板车,车内一躺一坐着两个人,观其身条体态的确是年轻男子模样,想必其中一位就是他要找的傅家小公子了。青衣人略挥挥马鞭遣离押送官后,一踢马镫,跟在了这辆木板囚车一侧。
“请问您二位谁是傅其琛傅小公子?”
马车里的两个年轻小子穿着打扮都是一样的灰头土脸,实在看不出谁贱谁贵。青衣人再一想自己是从未见过傅家父子的,凭眼力见儿找人还不如开口一问来得方便,便放了马缰、端坐马上抱拳询问囚车中倚靠栅栏坐着的那位。
那人未抬头,先凉飕飕地回了一句:
“何事?”
啧,年纪不大,看上去倒是个不好惹的刺头儿。听闻傅奚远是个油光水滑、八面玲珑的人物,养的这个儿子却是个生硬不好对付的,奇了怪了。
青衣人内心吐槽,全然忘记了自己和囚车中的这人年纪也没相差多少。
青衣男子:“那头躺着的那个,你可认识?是你府里的人?”
或许是自从关进这狭小的一方囚车后已少有人与自己如此攀谈的缘故,抱膝坐着的“傅小公子”终于肯赏脸抬头看这骑白马、着青衫的男子一眼。不想这一眼看过去,却令他周身一僵,全然顾不上回答青衣男子所问何事,只皱紧眉头反问:“你是?”
“我?”青衣男子觉得好笑,却只当他还是个不清楚自己阶下囚现状的娇贵少爷,便故作一板一眼回答他道:“答傅少爷的话,本人姓鲁名令,旁人都称我作‘鲁先生’,当然,您若喜欢旁的称呼,爱唤我甚么也就唤甚么吧。我倒是无所谓,一切看傅少爷您的方便。”
年轻囚徒眉头不展,将这两个字在口中重复了一遍:“鲁令?”
“算了,想必你也不知我是谁,那我与你直接谈正事好了。”前边有人吆喝着停了下来,车队亦一辆辆止住了轱辘。鲁陵拉紧马缰,摁着马头令身下马匹靠近囚车,“你父亲,傅奚远,曾于我有恩。在下向来是别人的恩情不还、自己就睡不踏实的性子,所以打算在你身上把欠令尊的债还清。放你走是不可能,但你日后如有衣食之类需要的东西,尽管开口,有我一份、就饿你不死,如何?”
“鲁令?”小公子依旧将信将疑,也不知道把青衣人方才说的话听进去多少,只不依不饶又问他道:“你可曾听说过虎贲军统领邹戟邹将军?他有一子名唤邹陵,你可认识?”
鲁令笑道:“当然认识。田郊一战,邹将军殒命城下,所带虎贲军也伤亡半数,若他不死,怎会让我等得空攻进城去?你问我认不认识他?虎贲军一战落下的十几个人头,可是在城门大旗上挂了三天三夜呢!”
“虎贲军都落败了?!”年轻囚徒大惊,一只手死死地捏住了囚车栅栏,手指被栅栏上的倒刺割开一道口子尚且连疼也一点觉不出来,“你们杀了邹将军!”
“我们为襄王卖命、他们为皇帝奔走,势不两立,如何不杀?”鲁令把口中带着血腥气的讲述似乎全当做了理所当然,“你莫不是把我认成了邹家人?我们军中的确也有人如此打趣,我自己也觉得缘分这种东西,实在是奇妙的很。况且因了他们说我与邹陵此人面貌相似,我自己倒也觉得他有些亲切,倘若那小子不死,倒也不是没可能做个朋友。怎么?你往日在京中与他很熟?”
听及此处,这囚徒把脑门磕在手腕子上,闭上了眼。从鲁令这边看去,只能看见他手臂青筋毕露,耳边颈旁也爆出一条细小的筋脉,大约是在极力隐忍某种难以压抑的情绪。这小子能忍什么呢?一个从小好吃好喝惯着的公子哥儿罢了。鲁令这般想道,不过这小子大约是真和那叫邹陵的关系不错,更没想到傅氏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世家。
如此观之,那消息原来还真有几分可信度!
当时情况危急,他心里只顾得上着急,当那消息听到他耳朵眼儿里的时候,他还差点以为自己是聋了呢。
正值囚车内外二人都默然不作声的时候,一位灰甲骑兵纵马而来,附耳向鲁陵恭恭敬敬地禀告了几句话。
“那好,”鲁陵听后略一点头,“这样,在下待会儿令下属送饭食净水来,傅小公子若有其他要求,直接说与押送官便可。现下傅少爷您还有吩咐么?没有吩咐在下可就告退了?”
鲁陵再拉着马缰绳等了片刻,看那人没有动静,忍不住似乐非乐地嗤笑一声、刚要跟着灰甲骑兵往大营里去的时候,栅栏里突然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松松地搭在了他胳膊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因了这几日的劳顿奔波而破了几条猩红的口子、沾了几道乱七八糟的灰泥,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颓唐落魄来。
“阿德病了,”囚车中那人轻声陈述,“麻烦先生给些汤药可好?”
鲁陵看一眼躺在囚车那一头的小子,心道这叫阿德的大约是傅小公子的随从,瞧他一直昏睡不醒的模样、再加上两腮发红,大约是感染风寒、烧过了头的征兆。但是撇开阿德不说,傅小公子脸色看上去也并不好,不知是娇皮嫩肉一时受不了如此风餐露宿、还是也如阿德一般生了什么病?这好半天一句不提自己,倒也是个有骨气的人。
“当然可以,请随军医官来一趟便是了。”鲁陵态度亦缓和了许多,又顾念着自己保住傅家血脉的承诺,于是再多问了一句道:“傅公子还需要什么?在下令人一并送来。”
车中人这朝却并没有迟疑,语调低缓却十分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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