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口中殉国之人,是周常侍从狱中挖出来的替死鬼。这可怜东西应当是已经被套上皇袍、从百尺之高的城楼上推落下去了。
“朝国皇帝”已经殉国,也就是说,京城诸人一时也不会注意到还活着的刘璞本尊了。
“师傅交代,待外边安定些,就派人送驾出宫。他请您再等一两个时辰……”
话正说到这里,园子中突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听其声音,像是朝着此处而来。黄德毕竟年纪小,立马慌里慌张地看向皇帝,只见刘璞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伸手从身旁暖毯中抽出一把小臂长短的短剑,握在刀柄上的几根手指筋骨明晰,已然带有杀意。
脚步声在门扉前迟疑停顿半刻,轻轻扣击了三下门扇。
噔、噔、噔。
黄德只觉得这三下不是扣在了门扉上,而是扣在了自家脊梁骨上,震得自家胸腔隐隐发痛。
门中自然无人应声,门外之人也就不再客气,直接把两扇门扉推开了来、尔后规规矩矩地在门槛之外朝刘璞行了三个大礼。
来人神情泰然,似乎早已知晓传闻“殉国”而死的皇帝陛下其实并未殉国、而是藏身在这荒园之中。
刘璞紧抿嘴角,看向门外打首的一位身披坚执锐的汉子和汉子身后默然而立的几个魁梧将士,不觉间把手中短剑向前递了半寸、露出些许锋芒出来,厉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那汉子倒也不含糊,乖乖报了名号上来:“仆乃御史大夫麾下家将,应大夫之命,恳请陛下到府中一叙!”
御史大夫便是傅奚远,而傅奚远又是程楠麾下之人……难道周铮苦心安排好的一场“殉国”大戏,居然没瞒过程楠这老狐狸的毒眼?
刘璞念及此,微微哂笑:“有意思。”
他自小做皇帝这么多年,别的没学到多少,表里不一的功夫倒是做的十分娴熟。此时他面上带着如若无风的一丝笑意,其实转瞬之间手里短刀已经递了过去,速度之凛冽,恐怕对面是十个并排的人头也能连根齐齐斩断。
他没十足的把握能从这座废园里逃出去,但绝对有把握先杀个把小卒子来泄泄胸中恼愤。
“陛下!”斜刺里闯入一女子的惊呼,使得刘璞手中刀刃硬生生停在了那家将喉前两寸。再定睛一看,这女子不是旁人,居然正是傅奚远之女、当朝的傅妃!她本该和一众妃子留在后宫,如何此刻却现身在此处?
“好一个里应外合。”
知道自己脱不了身,刘璞反而愈发坦荡、豁达起来。他一撒手把险些沾血的短刀抛入身后黄德的怀中,尔后伸了两根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把散出的鬓发拢入冠内,当先往门外行去,颇有些只身赴刑场的意味。
“陛下,”傅妃终究不忍,提了衣摆跟在后边附耳叮嘱,“我父亲并非您所想的那般趋炎附势……此行恳请陛下放心,他绝不会对您不利……”
傅其珍虽然面貌平常,但心地却不坏。自入宫多日来,她也一向谨言慎行、从不曾踏错半步,遇人亦是和气有礼,这些刘璞都是知道的。再者傅其珍颇有才气,虽然是一介女子,读过的书却比寻常男儿还多,就连寝宫中也少有胭脂水粉、只是摆满了竹书檀香,颇有深山野庐的趣味。
这一点,倒是很像燕归。
大约就是因了这女子身上与燕归相近的一点点气韵,皇帝亦不忍刁难她。可如今她区区傅妃居然胆敢私自打探皇帝行踪、还与宫外傅家串通好来抓自己,这叫他如何能忍?
皇帝冷笑三声,闭口不言,随一众兵将往园外行去。黄德脑筋一转,刚想寻个机会脱身去给师傅周铮通个风、报个信,却不想被两个眼疾手快的兵将拉住,一同请出了宫去。
“大人,人已经在路上了。”
傅奚远站起身来,转着手里两颗磨脱了瓷花儿的碧海螺纹珠子,慢悠悠地点了点头。他想了片刻,又问道:“周常侍不能教皇帝一个人躲着吧?他派的人有没有料理干净?”
“您放心好了,”前来禀告的小将实在不忍看那掉瓷儿的珠子在傅奚远手里受尽折磨,掉转眼安抚道:“您放心。他们临去宫中之前,您已经耳提面命过三次,想必是不会出错的。丞相忙于和襄王争斗,恐怕也无暇顾及我等。”
傅奚远把两颗瓷珠磨地刺啦响,心中念道:我倒是能放得下心!要是其琛这小子还在,哪个鬼愿意在这里操这些乏心!啧啧!果然还是儿子用起来比外人顺手。
“对了,仆这里还有一件事要禀告。”小将正欲告退,突然又想起一事站住了脚,“方才王叔要我告大人一声,说是小少爷已许久未归家,想问一下您是不是知道小少爷哪里去了。若您也不知道,那王叔就得着手准备派人出去找小少爷了。”
王叔是傅府的管家,也是傅家夫人的远房亲戚。因为老爷子孤独一人活的辛苦,所以才来投奔傅家;且傅奚远又不是爱摆架子的人,因此彼此之间关系也十分亲近,但逢说起傅其琛小少爷的事情,恐怕王叔都比傅奚远这个做爹的上心。
“不用管他,”傅奚远冷哼一声,“这小子,不知道又到哪里去疯浪了。现在城里边兵荒马乱的,叫他吃两次亏,就晓得外边不比家里、还是待在家里的好。”
“可是……”
“有话快说!谁教的你们这些吞吞吐吐?”傅奚远皱眉呵斥,完全忘了自家在朝廷上哭穷的熊样子。
“可是……小少爷虽然年纪也到了出外历练的年纪,但他又不会武功,恐怕没家里人照料、会在外头跌跟头。”傅家对下人极其和善,这小家将又是从小在傅奚远身边做事,说话间语气便十分亲近,“小少爷不归家,小姐又嫁到了宫中去,咱们家中眼看着也逐渐冷落起来,仆总觉得……”
“家不像家了?”傅奚远反问。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小家将万分踌躇,想要辩解时却被傅奚远瞪了一眼,只得又老实交代道:“仆差不多……也就是您所说的那个意思。”
国将不国,哪里顾得上家。
再说,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他傅家又没有神仙保佑,哪能确保自家真的不会在这乱世里分崩离析呢?
这话,傅奚远只在心里边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口去。他只搭了手到那小家将瘦削的肩膀上去,拍了一拍,轻声念道:“等这阵子乱过去了,就好了。”
说这话时,他瞥见了自己手里的两个瓷珠子。
这珠子是之前傅其琛带给他的,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要不然也不会连瓷都给磨掉了。但这两颗假珠子,却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傅其琛的见证。
它们是一个提醒,代表着一个迟来的告别:他的儿子,的的确确,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44章 讨价
“傅御史,别来无恙啊!”
皇帝现下虽然形容十分狼狈,那高高在上的凛然气势却丝毫未减——一句“傅御史”,道尽了讥刺、嘲讽之意。
这老东西,昨日还在他脚下假惺惺地哭号到不省人事,今日就敢从宫中劫持皇帝,果真和那白面无常是一丘之貉!再者替他通风报信的傅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朕今日倘若死在此处,便是化作厉鬼,也非得把程楠那厮和傅鼠拖下去不可!
昔日威严不可侵,如今落入囚笼。让他如何忍得了?!
傅奚远微微哂笑,倒像是昨日在朝堂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怂人不是自己似的。他手中依然把这那两颗掉瓷的珠子,磨得刺啦响,在寂静的傅府中显得格外突兀。
“陛下既然自宫中来,可曾看到宫城里现下情形如何?”
“情形如何?”傅奚远笑,刘璞也跟着冷笑道:“这不是丞相大人和御史大夫您一手创下的杰作?那自然是精彩万分,好一出热热闹闹的大场面。只是戏虽好看,却还有一点不好。”
傅奚远貌似十分感兴趣:“哦?”
“外边皆是黑甲兵将,乌压压一片太过难看。不如给朕个痛快,往这乌黑肮脏上添一抹红血印,岂不是更好看些?”刘璞嗤笑,伸出一只手来,慢条斯理地把锦条袖子上被拉扯出的褶皱捋平,握着手腕子背到了身后去。
“陛下的性子还是这般。”
傅奚远摇摇头,似乎是遗憾,看在皇帝的眼里却是对虎落平阳的无尽嘲讽。
“朕性情如何,尚且还轮不到傅御史操心。”刘璞恨恨,“再者,傅御史不也丝毫未变——坐享御史之名,也不知午夜梦回之时心虚与否?”
归根结底,御史此位,难道不是罗柯大夫的尸骨为他傅奚远垫起来的?想当年罗柯在朝堂上朗声呵斥、逼得程楠几乎无可辩驳的模样,哪里是如今的叛国走狗傅鼠比得上的?!
比不上!纵是一根头发丝儿也比不上!
“住口!”
傅奚远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师兄罗柯的面容,心下一紧、失态怒喝,居然忘却了一贯在皇帝面前的仪态规矩。他心里伶俐,知晓自己失了态,索性不再做假惺惺的笑面虎,反冷笑道:“我感念你是当朝皇帝,虽然败势,但好歹也是我师门效忠之族,所以腾把手救你一命。谁料陛下门户虽倒、架子却不倒,看来是宁肯偷悄悄地从宫城废园子里如丧家之犬般逃出去,也不肯承鄙人这多此一举的美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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