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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浮沉录 第一卷完结 (十里沧浪)


之后官府调查翩然坊坠楼一事,下定论是琳琅染了一种独属于西域的蛊虫,该蛊虫能使人神志混乱而死于非命,坠楼一事,应该也是神志迷乱之下而无意失足造成。然而人死虫不死,待这宿体死后,它便会生出肉翅,寄生到下一人体中,极为可怖。官府一时找不到能料理的了这蛊虫的师傅,只能出此下策,先把琳琅尸身一把火烧的个干净。
彼时程楠被官令派出京城,接到消息后便立刻赶回,却只见往日二人在府外买下的小宅子将要被付之一炬,院中琳琅身体四周围满干柴,也已点起了火苗。程楠几乎崩溃之下,望着烈火之中的琳琅,或许是真的、也或许是他悲痛之下臆想出来的,他似乎看见烈火中的人影抬了一下手臂,甚至有拼命坐起来的意思。
琳琅没死!或许正等着他来救!
程楠拼命一挣,从相府小将手中挣脱出来,一头就往火堆里扑。众人急忙拉他出来时,全身已经烫伤无数,身周手臂、腿脚面孔都被灼的面目全非,连气息都虚弱得可怕。
可就算这样,他依然死死扒拉着火堆中琳琅的尸身,硬生生拖出半个烧焦的尸体来。
程楠本性执着刚强,是从来学不会放弃这种东西的。假若真的命运所迫,实在是得不到手中的时候,他宁肯玉石俱焚;假若玉石俱焚都办不到的话,就非得迁怒旁人不可,否则如何独活?
迁怒的对象是一直反对他和“风尘女子”在一起胡闹的父亲,还有“移情别恋”的苏古。
苏古人称“翩然第一绝色苏公子”,容貌无双自不必说,又精通乐理,且博学多识、为人仗义,全身上下,纵然是挑剔如程楠,也挑不出他一丝不好来。乍闻其名的时候,程楠只当他是个中看的绣花枕头,偶然一次,才发现此人并非绣花枕头一包草,于是生出了结交之心,成为挚友。
如此说来,他认识苏古还远比认识琳琅要早。一个是难得挚友,一个是心爱之人,或许这也就是他追踪苏古数十年,最终手刃苏古、但放走苏古一对儿女的原因。
他恨苏古,但心底又舍不得将昔日挚友赶尽杀绝。
在朝国经过十年苦战,终于灭除北番余部月亮山之后,程楠派兵横跨朝国边境运输剩余军备,不想这时却偶然抓到苏古与他的一对儿女。本以为无望的事情,陡然间有了眉目,程楠喜不自胜,命部下连夜将三人押往京郊,准备当面质问一番。
他虽口中认定是苏古那日拒绝琳琅示好才迫使琳琅坠楼身亡的,但心下依然存有疑虑。譬如琳琅因为疯魔之症被关在府中日久,那日是如何逃出去的;琳琅明明因为苏古娶妻已经死了心,甚至数月未提起此人一句半句,又为何那日偏偏直奔翩然坊呢?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当时琳琅是因为坠楼而死……还是因为火烧而死?琳琅身上的蛊虫,可是出自苏夫人灵晴儿之手?
这些个事情,程楠都要听苏古亲口告诉他。
然而苏古爱妻灵晴儿乃北番月亮山人,月亮山部族被灭后,为防受灭族之苦,他才孤身带儿女南下入朝国边境。他曾亲眼目睹爱妻全族是如何死于朝国铁蹄下,又念及自己因病夭折的长子,便再也不愿把这一对儿儿女也送入虎口。因此理所当然的,他带着儿女,想法设法逃脱了程楠掌控。
这人颇有胆识,逃出生天后,他未选择回到兵荒马乱的关外,反而掉头潜回朝都城。朝都宫中有一位姓秦的乐师总管,苏古料自己此行难以甩掉程楠眼线,便打算好了,要把子女托付给旁人,之后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与程楠算清恩怨。
两人异曲同工,都是要和对方把事情做个了结。可偏偏,程楠口中的了结是知根知底,而苏古心中的了结,便是所有一切都不予辩解。
苏古没找理由为自己开脱,他梗着脖颈,不出意料之外的将程楠激怒,拔剑刺死了他。彼时只剩被抱在姓秦乐师怀中的女儿苏芸尚在现场,他那比老爹还要精明万分的儿子苏隽早趁着不注意溜了出去,流落城郊。
也大约是这个时候,这面目姣好的小孩子被长春馆的人看中,抓入馆中做了小倌。
斩草未除根,后患遗无穷?
程楠想着自己大手一挥放掉的苏芸、苏隽,心中木然冷笑:我也算赤条条无所牵挂了,倒想看看你有什么后患、能翻出多少风浪来。
打不了就是一死,他程楠,还有什么可怕?

第42章 出宫

把前尘往事在心中过一遍,想起琳琅音容笑貌,程楠郁色更重。
“大人,”齐景阳脚步匆匆掀帘进来,躬身问道:“您找我?”
“嗯。”程楠略一思忖,缓声下令,“拦住老爷子那边,把姓苏的小子搞出朝都城去。若明的不行,就给他下阴招,怎么办你自个儿琢磨着行事。”程楠把齐景阳当做心腹,对待他自然与旁人不同,下的命令也多是模棱两可,现在抉择的权利居然都交到了齐景阳这年轻人手里。
程楠粗略交待完这一件要事,看一眼低头默立的齐景阳,又问:“自从那姑娘随军南行,我就见你一直神色郁郁。我早说你要喜欢就快些跟皇帝要回府中,偏是不听,如今总该悔青了肠子?”
齐景阳年纪不大、犟脾气却不小:这小子听着程楠训斥,只把脸偏向一边,故作耳聋眼瞎,断不肯接这话头儿。
哪里是他不肯挽留,明明是秦长韵铁了心要随檀家二公子南行,留不住的。
程楠看他如此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不免愤愤,斟酌片刻,终于把到嘴边的话强自压了回去,叹气道:“景阳你……算了,我过会儿功夫要入宫走一遭,你先去把老头儿安在监管流放一职的卒子们打点好,收拾妥当随我入宫。”
“是。”谈及公事,齐景阳倒是答应得麻利。他再一想,主子口中的“老头儿”毕竟还是人家父亲,行事轻重还得程楠自己拿主意才好,便又俯首道:“家主身威名重,如何谋划,还望大人示下。”
“你觉得呢?”程楠笑而不答,反问道。
齐景阳略有迟疑:“我倒是觉得……苏氏人微言轻,家主不大可能将他放在眼里。先前令王管家找您,或许也只为稍加震慑,应该不会真对个把宵小之辈下手。再者如今时局不安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家主志在朝都城,明目张胆杀灭朱批流放的犯人,恐怕与他一向行事之风不符。”
“不符?他是何种人物,你还尚未领教过呢。”程楠听闻齐景阳回答,嗤笑一声:“我们父子虽然不睦,彼此却还算了解地透彻。他的确没把苏氏小子放在眼里,却也必然会杀苏隽以告诉我谁才是程家做的了主的人。至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杀苏隽,只会把这瓢污水引到我身上,令我焦头烂额岂不更合他心意?早已卸去丞相高职的老父,为毛手毛脚的顽子收拾残局,传出去岂不更好听?”
明明身为父子,居然各自还要如此费尽心机,也是好笑。
程楠远望齐景阳领命步出视野之外,又捋起腕上衣袖,打量向自己迥异于常人的青白肤色,苦笑连连。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当初杀苏古那日,利剑直指那人脖颈,下一瞬便要夺他性命而去的时候,苏古依然不肯改口,重复了一句道:琳琅师妹之死,与我夫人半分关系都没有。我夫人虽然出身西域,但从未曾以毒害人,你若依旧心里有恨,在此一剑了却我性命,尚且还能让我夫妻二人泉下重逢,只是我一对儿女,与此事无半分瓜葛,念在以往兄弟情义,还望程兄剑下留情。
翩然第一佳公子。
这名头曾是苏古名斐朝都时,一些个闲得无聊的达官贵人、少爷小姐们为他取的。程楠亦记得第一面与此人相逢时,是在京郊早已废弃的万灯台:此台原本是佳节时放灯祈福之所,后来渐渐荒芜、隐于荒草。那日,程楠偶然路过此地,下马停歇之际,只听得高阶上有行人慨然而歌、击掌朗笑,自得其乐、拾阶而下,遂起了好奇之心,意欲与之结交。
这独自登台慨叹的行人当然就是苏古。
苏古虽生于烟花繁荣地,心中却长存清淡凉薄意。他手抚七弦为王侯将相而歌,其实却少有趋炎附势、巴结权贵之态,与程楠结交,也并不曾假借丞相之子为自己谋利。
这样一个人,岂会杀死自己亲手带大的小师妹?
程楠虽未说出口,但心中还是信苏古的。之所以那日亲手了结苏古性命,一是以为杀害琳琅性命的西域蛊虫必然是出自苏古之妻手中;二是彼时苏古梗着脖子、拼死维护那西域毒妇的情态实在是惹恼了自己,所以一时怒火攻心,终于把这一剑送了出去。
他又何尝不后悔?
程楠愣怔片刻,缓缓坐回席上去,伸手蒙眼。
掌心慢慢沁了些水渍,很快也就干涸了。
何尝不后悔?昔日纵马调笑江湖、自在畅快的富家公子,如今成了朝中上下忌惮、权势熏天的无常丞相,没人说得清事情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也无人能给他指条明路,更无人给他以慰藉。
是真的老了——那日在西域胡沙中看着鬓角染霜的苏古仆到在自己剑下的时候,程楠才发觉,自己是真的老了——所有他曾有过交集的人,貌似都已经死了个七七八八,只留自己还停在世上,不知为何、不知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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