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璞伸手把它捻起、展开来,原来是一张已经脏污了的乐谱残卷。定睛四望,不远处还落在三四张类似的纸团子,不过脏污的太厉害,刚刚居然没分辨出来。
至于其上的污迹,是血迹、抑或是泥水?
“啧,苏公子好学识,入狱也入的这么雅致。周铮,看来咱们来错地方了,有人在这鬼地方过得还挺舒服呢。”
皇帝把那一张脏麻纸扔回到地上去,完全没发现自己刚刚居然把古乐谱抓反了。
虽然乐谱上奇奇怪怪的符号他都认不得,但欲擒故纵这一招还是耍的很不错的:刘璞直起身来,如同真要把苏隽扔在此地、自顾自走到牢房外去。
“北方月亮山,”苏隽果然中招,低声妥协,“我父亲与程楠有过节。部族兵败后,他带我逃难,不想被程楠这混蛋抓去杀了。”
“月亮山?”
月亮山是北番一个极其骁勇善战的部落。据言这部落里的每个孩子都是从小饮狼血、吃狼肉长大的,他们脊背上都刻有青石狼头,个个都是狼魂转世,皆有以一敌百之力。在朝国征伐北番时,月亮山部孤身留存将近十年,是一块儿谁见了都胆寒的硬石头。
当年费了好大力气啃下之后,曾下令将其族民尽数砍头祭旗,不想居然漏了这一个孩子。
“令尊何人?”
刘璞听闻此内情,忍不住皱起眉头来。
“家父苏古,曾是京城琴师。后来娶了我娘,便搬回了北方。父亲被杀时,与程楠有段话讲,我偶然听见,大约是因为多年前的一个女子……”
苏隽答得语带苦涩,倒不像是骗人。
三人一时寂寂。
“好。”皇帝负手而立,下定了决心,“我这里有两件事情托付给你,其一,是到通天城走一遭;二,便是替我到北疆找一个人。你若肯应这两件事情,我明日便借发配边疆的由头送你出京,虽然前路艰险,但好歹能保得小命。你仔细思量思量,看哪条合算。”
之前所说两者相争必选其一,就是在告诫苏隽,京城这滩浑水,进来就跑不脱。想要活命,就不要想着置身事外,还是早早决定为哪家效力的好。
若苏隽现在想要活命,就得为他皇帝所用,否则只能待在狱中等死。
“但听调遣。”
苏隽两膝触地,从长远计议,不得不识下这时务。
“聪明人,长点心眼,别再被旁人当石头推下去喽。”刘璞得他承诺,用人不疑,只把要托付的两件事情合盘交代出来:“到通天城,一是帮我探查冯叔行缘何滞留于此地,以及周边驻军最近是如何走动的;二就是帮我带一件东西给檀家二公子。待会儿出去,自然有人告知你该如何从通天往京城报信,至于檀二公子一事,送去的东西乃是绝密,倘若路上有所变化,有落入他人之手的嫌疑,宁可毁掉也绝不能让与他人。”
“至于到北疆找人……你知道北境冯家么?”
如何不知道?北境冯家,不也是当年攻破月亮山的强兵猛将之一么?
“既然愿意为我做事,便只以程家为仇就好,冯家于你的灭族之嫌隙,我劝你还是放一放。不过,你知晓了这个消息,或许还能出一口恶气——刚得了消息,冯家内乱,主枝倾颓,偌大的家族,全分割落入了宵小之徒掌中,也算是分崩离析了。”
苏隽俯首:“只欲报杀父之仇,陛下尽可放心。”
“这便极好。”皇帝抚掌而笑,再道:“我让你找的那人,是冯家将军的独子。据言尚未足月,是冯夫人拼死保下来的。冯氏中人必然会争夺此子、外家更想擒家主以令诸军,四方寻找此孩的势力不少,我要你抢在这些人前边,先把他找出来,藏到个稳妥地方去。”
这几件事,说来复杂,当真做起来,只会比口头谈兵更难办。
苏隽闭了闭眼,俯身额头触地,全数应了下来:
“是。”
第41章 前因
“主子遣仆来问您一声,苏氏小子被皇帝流放北境一事,老爷可知道?”
程楠不置可否,浑不在意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茶盏,似乎全心灌注在茶盏周边繁复缠绕的花纹上、而并没有将王荃的话听进去分毫。
“再有,主子命仆带话给您——苏氏小子留在朝都城中一事,也是老爷默许的么?”
“怎么的?是我准许的又如何?”
程楠似乎再懒得听下去,只猛然把手中茶盏掷出去,环起双臂向后一仰,当先冷笑道:“有趣儿。皇帝朱笔一挥,纵然是你我,也没有不滚出京去的余地;此事因我而起,流放那姓苏的小子,不也是给足了老爷子面子?他老人家又哪根毫毛被人捋逆了,专是找我的麻烦来了?”
王荃不答话,只垂着一双老眼,瞅着案几上前一秒还悉心把玩、下一刻便被随意抛出的白玉茶盏上。那茶盏倒于案几,滴溜溜的打着转,发出圆钝的摩擦声,渐渐地停了下来。
“老爷,您该明白一个道理,斩草未除根、后患遗无穷。”王荃拱手塌肩,形容万分恭敬,话语里却满含训惕之意。“苏古阴险狡诈、为友不仁,其子必然肖他。此去边疆,万一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阴险狡诈?”程楠愈发生气,猛然起身,拍案怒喝:“他以为我不知道还是怎么的?!我敬他为父,难道就容得他颠倒黑白了?!王荃!你看着我这一身白皮!你给我仔细看着!你若有脸,倒和我说道说道,这身烂皮是拜谁所赐!”
程楠腾地挽起袖子,露出比手、脸上的皮肤更加苍白的腕子来。
灰白甚至于发青,如同死人肌肤。
王荃俯首:“琳琅姑娘染病深重,为防累及旁人,官府才下令焚尸。此案主子绝未插手,您错怪他多年,实在是冤枉老主子了。”
“我冤枉他?他好大的一任官,就算当初下令砍了府衙的脑袋,又有谁敢说半句话?他就算烧死我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老人家老当益壮,要多少儿子没有!可是琳琅,她明明还有活气!是你们活活烧死她的!”
提到“琳琅”二字,程楠双目霎红。往常沉稳更是一扫而空,恨不得奔上前去提着王荃衣领、好好质问个清楚。
“当年府衙文书,您是看过的——死者经烈火焚烧,关节活动而猛然坐起的也有先例,并非起死还生。再说老爷您当年贸然闯入大火之中,全身烧伤之处十之八九,若非老主人心疼您……”
“烧的半死再给我换上这身死人皮,莫不如给一棒再赏一捧甜枣?”程楠愤愤,“打的一手好计谋!可让我死心塌地为他做老子的打江山!”
王荃见他反应,知晓今日是谈不成事了,心中也十分懊悔谈起琳琅一事。此处是程楠逆鳞,往常但凡有些记性,都要记住避着这条走,没想到今日实在是替老主人生气,居然把陈年旧事给带了出来。
怎么能不气?
程家的孩子个个要成龙成凤的,为一个已死的女人牵肠挂肚是怎么个说法?古往今来,哪有成大事者为情所困的?
王荃觉得程楠不争气,再一想程楠那个面子上就怂的不行的儿子程骁,愈发觉得程家没了指望,老主人几乎是要断后的意思了。
俗语云,父子没有隔夜的仇,但程家这两对父子的仇却绝非一朝一夕能解得开。王荃作证,老主人的确是对那个名叫琳琅的姑娘极为不满意,毕竟说得好听些是一任乐师,说得难听些,和妓馆里的卖笑娘有何区别?但就算再怎么不满意这姑娘,他还不至于非得至一个弱女子于死地不可。
堂堂一任丞相,眼里是容得进个把小沙子的。
照老主子的安排,是想先晾着这一对儿,等磋磨磋磨儿子的锐气,好给他点教训。他本打算着教训完了,这事儿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却没想到,儿子把琳琅娶回来不到两月,琳琅害了恶疾,脑子里开始不清不楚起来,逢人言行举止也变得疯疯癫癫。
彼时京城有“听曲不来翩然坊,寻遍朝都亦枉然”的说法,可见其地位之高。既然是如此风雅之所,当然也被许多达官贵人所推崇,一时间名声大噪,甚至有传闻道,听过翩然坊曲子,便是宫廷乐师,也不过尔尔的说法…
入此乐坊者无资质平庸之徒,因此名列乐徒第六的琳琅,自然也是个能歌善舞的佳女子,如此妙人却罹患疯癫之症,任是谁也会觉得无比惋惜。
这姑娘嫁到相府反而疯魔也就罢了,她本应该被妥善关在相府里养病,不知怎的居然跑了出去,更不知怎的,居然自翩然坊上坠了楼,一代美人就此香消玉殒。
往昔旧事,无论如何也再说不清。但光说坠楼一事,当时翩然坊大师兄苏古正在现场,与他必然是脱不了干系。
自小长大的师兄师妹们,往往于日积月累之中会潜移默化生出种种情愫,琳琅和苏古正是如此。王荃置身事外,他其实不知道其中详细,但程楠自己对琳琅情根深种,对这二人之间的瓜葛也算是知根知底。
他心里清楚的很,琳琅是气苏古娶妻,才赌气嫁给自己的。
正因如此,他恨极了苏古。他不恨琳琅爱慕的是苏古而不是自己,他恨的是苏古对那个言语粗鲁、没大没小的番族野女人灵晴儿动了情,却伤了琳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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