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不及整整衣摆,探头望出去,果然是傅家小公子站在窗根儿下叫他。傅其琛仰着个头,大声问道:“你说的那东西,几时要?”
思量片刻,婴谷子伸出去两根手指头。
“两个时辰?两天?两月?两年?两百年?”傅其琛又在打岔。他知道婴谷子从小家教很严、从不许大声说话,所以故意拿这来逗弄他。
“两月。”婴谷子伏在窗边,被他逗得连说了四五遍,终于知道自己被耍了,再也不肯上当。
他居高临下,看着站在当街的小公子、看他嬉笑着冲他招手告别、看他那一身打眼的宝蓝衣裳融入远边的灯河中,突然想起小叔婴几道离开的那日:小叔骑着一只秃了毛的毛驴,挎着一个瘪瘪的褡裢,笑着冲他招招手,顺着那条小土路逐渐淹没入远方扬起的尘土中……
唉。
第15章 相府
015 相府
傅其琛虽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对婴谷子还算是一言九鼎。一场连绵三四日的秋雨刚刚有了停歇的迹象时,他终于想起了寻访蛇蜕的事情,开始四处打听起这玩意儿来。
然而蛇蜕好说,南海蛇蜕却没那么好入手。
他打探几日,发现果真如婴谷子所言,此物并非家财万贯就能买到,还得经由许多条门路才行得通。往常黑市自然是有的,但因南海地带这几日颇不太平,又是阴雨连绵、又是大水决堤,此蛇的生长之所就被冲了个七七八八,更勿论它本数量稀少,野生的还不知有没有十条之多。
“别说我给您弄不到。普天之下,能找见这味药的,就三个地方。”朝都城的黑市头子打着酒嗝,极真诚地拍上傅其琛的肩,“一是南海太守的铺盖下,二是那一片汪洋洪水中,至于说三,喏,看那边,看见没?咱朝国皇城里边。”
“南海太守那里呢,你是不必去了。每逢夏末,在他手里的蛇蜕都会装好匣子、进贡到皇宫。”他好心道:“傅老弟,别怪我说话难听。这玩意儿金贵,往年光景好的时候,我也只得入手一两片而已。你若是看它稀罕、想找来玩玩,那没什么问题;要是拿它来救人,那就是个无底洞,还是早撒手的好。你想,你能去哪儿买?难道要去南海大水里边捞?”
他这话说得实在,傅小公子也越想越觉得在理。“任小棠儿自生自灭”的念头快要占据上风时,一个耳刮子甩过来,一声脆响。
傅其琛回过神,呆视半响自己还泛着红的右手,觉得难以置信。
“小公子好雅趣啊……”一位长须男子看气氛实在诡异,忍不住开口圆道:“傅宗正家风自成一派,不知是哪门路数?”
“哪里哪里。”傅奚远自觉尴尬万分,他整理下脸上的惊愕之意,转向儿子道:“琛儿,你若是坐得累了,去走走就是,再不济瞌睡了就睡吧,可别自己打自己。你娘见了,又得心疼。”
纵是见惯了各路牛鬼蛇神、妖魔鬼怪的程楠程丞相,乍一听傅奚远这番“训子之道”,也不由得瞠目结舌。他拿起手旁茶盏,润口的功夫上上下下打量了这父子俩一番,不急不忙地开口道:“原来是小公子醒神儿的妙招。程骁,你看人家多用功。”
“是。”这方五角亭子的角落里,规规矩矩地端坐着一位少年郎。他面容不似他爹程楠那样刻薄惨白,反显得敦厚老实,应该是长相随了母亲罢。
咦?刚刚只有四个人,这家伙是哪里冒出来的?
自从屁股挨了坐毯、就开始走神的傅其琛好像生平第一次见到活人似的,仔仔细细把程骁从头看到尾,其眼神之□□,人家名门之后应该从未见识过。因而也就毫不意外的,丞相的小儿子被这小流氓看红了脸。
见傅其琛这般失礼,他老爹急忙伸手拽他衣角。正手忙角落之际,又听得对面坐着的丞相大人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越发着急,心里只一个劲儿后悔带这小子来相府。
偏生傅小公子还不是个心思细腻之人。
人家孩子端正坐着,丞相还不肯给半分好脸色;他自己半倚半躺、坐没坐相,老爹还亲热地拉他衣角。傅其琛想及此处,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懒洋洋开口道:“爹、丞相,你们讲的东西,我是丝毫没听懂。再坐下去,恐怕就要睡着了,万一打呼噜,那可就……所以,能不能请这位小公子和我出去逛逛呢?”
程骁红着脸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傅其琛神色满不在乎,似乎刚刚发出的邀请其实可有可无。
程丞相亦可有可无地点点头,似乎也全然不放在心上。甚至,连儿子被那个一看就不靠谱的傅其琛带走时,他也一眼未看,只慢条斯理对傅奚远道:“你昨日未说的要事,是什么?”
“啊?啊,那个。”傅奚远眼巴巴地看儿子麻溜地起身离开,揉揉鼻子、恭敬回答:“听闻陛下要立后,我就想着,能不能……”他又看向不知想法如何的程丞相,话声亦变得越发小心翼翼起来:“能不能考虑下我家女儿?”
沉默。
“傅宗正,这是想尝一尝皇亲国戚的滋味儿了?”程楠的话浸润着丝丝冰冷的调侃,细听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威胁的意思。
“嗳,”傅奚远老脸十分皮厚,大言不惭道:“谁说不是呢!皇亲国戚的好处,满朝文武都明白,哪个敢拍着胸脯说不想要的?再说,曹太常您,不也是为这事来的?”
长须老头被他说中心事,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对傅奚远这嘴上没门的老家伙恨得牙痒。
“曹太常,您不用脸红,这有何不好意思?那句话怎么说的?恩怨情仇皆空茫,世人皆为名利苦。不追名逐利,人活着就缺了一味,还做什么官?!曹太常,你说如何?”傅奚远腆着脸,丝毫不以为耻,反而愈发光明磊落,“我老啦,总是要偏疼我那小女儿一些,还望丞相您成全些许我的舐犊之心罢。”
傅奚远之宠溺子女,单瞧傅其琛被他惯成什么样子,便可窥一二。
“傅宗正,这几日间,造访我相府的人数不胜数。言辞动听者有之、以利相诱者亦有之,你自己给我说个道理出来,到底为何不选旁人、偏偏选你呢?”程楠白得可怕的手指,轻轻划弄着瓷杯边沿,脸上似笑非笑,似乎真的对此问迷惑不解。
“再说,”程楠依然慢条斯理,“投身我手下多年的人不少,如曹太常,已经效力于相府二十多年了罢?我为何要得罪这些老人,偏偏选你呢?”
程楠问得别有用心,傅奚远也不甘示弱。
他意有所指地瞟一眼曹太常,贼兮兮地笑道:“您把我召入麾下,我傅奚远也不能白吃饭啊。至于为何是我,而非旁人,当然是有道理的。比如……丞相想要的东西,我知道是什么,也知道在哪里,还知道怎么为您拿到它。”
两人对视,几个迅疾的眼神交互间,已把一旁的曹太常视若无物。
“哦,明白了。”程楠浅笑一声,轻轻叩击案几板面,如同自言自语:“腹中蛔虫,是吧?”
他的话音轻之又轻,和叩桌发出的“笃、笃”声几乎重合在了一处,仿佛在表面之下还有更加深邃、无法被旁人所企及的隐秘。
“你和你父亲可真不同。”连走路都左摇右晃的傅其琛不经心点评这父子二人道。他这已经算是嘴下留德,顾念到程骁与他不熟,特意把下一句“难道你是捡来的?或者是你娘和旁人花前月下、给你爹带了绿帽子?”咽回了肚子里。
“啊?”程骁一愣,无论是在相府、还是在宫廷,尚未有人对他这样随意地说过话。他还直愣愣地解释:“我随我娘罢,应该。”
“哦,原来如此。”傅小公子做出一个极夸张的恍然大悟状,心里却默念一句:那你娘可长得真够寒碜。娶了这样相貌敦厚结实的夫人,丞相还能洁身自好、不流连于花丛蝶舞中,还真是令人敬佩。
“嗳,我问你一件事情好不好?你,听说过你家相府里边有一种叫‘南海蛇蜕’的东西么?”
这才是此番傅其琛来的目的。他本打算和丞相开口讨要,待辅一看到程楠那张任谁都欠他几十万吊钱的脸,才知道果真如他爹傅奚远所说,绝没有半分从铁公鸡身上拔一根毛的可能。
“没有吧。”程骁果真仔细想了想,居然还有些愧疚,“那什么什么蛇蜕,是一种药材么?是要治谁的病么?”
“是啊。”傅其琛满口跑马,天上地下地编着故事:“你别看我这么活蹦乱跳,其实有隐疾的!看不出来么?哦,那是因为我铜皮铁骨、忍惯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个能救命的药方子,偏就缺这么一味药材,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冒昧向你开口的。否则……”
说着,居然有泫然欲滴之势。
“哎,你莫伤心莫伤心!”程骁急安慰他,放柔了声音道:“既然这么重要,那……”
“能不能帮我跟你爹要要?”傅其琛的两眼登时亮若明灯,更像是虎豹狼蛇听见有肉可吃的模样。
“这……这恐怕不行。”相府小公子居然也觉得为难,却也没一口拒绝。“我偷偷去找找罢。倘若有,我再拿给你好不好?”
傅其琛的两眼更亮了:他竟不知,这相府老狐狸的窝里,居然还有这么一只良善好欺的小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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