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自主地将这半月来所看的通志、所整理出的笔记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再次确定没有什么隐秘的内容泄露给了秦长韵。但他的心还是落不下去,不上不下地提在嗓子眼里,噎得他难受。
是痛心于之前一厢情愿以为自己是秦长韵的挚友?又或者是,他在担心刘璞?切,刘璞有什么可担心的,他那般八面玲珑,定有自救的办法……吧?
这壁厢檀燕归正不自知地心怀愧疚着,那壁厢搅得别人七上八下、心绪难宁的罪魁祸首反而办完一件大事般吁了口气。
“萧国主在朝宫中做过质子,你可曾见过他?人品如何?”刘璞摊开一本从番国来的奏疏,揉揉眉心,转了个话题问周铮。
“禀陛下,见是见过,不过远远瞟一眼而已,浮花掠影,算不得数的。”周铮俯首,认真回想道:“不过,听别人提起,萧国主是昔成怀王的旧友。既然得成怀王赏识,那他应该也有诸多可取之处罢。”
刘璞点点头,剥茧抽丝地分析道:“言辞间如此匆忙,萧谨之应不是为色而来的,毕竟任谁都知道咱们永琳并非绝世大美人。或许是番国内部又开始起内讧了?因此他才要与我朝国通婚,好巩固自身地位?若是这样,那这位能威胁到当今番国国主地位的人又是哪位?这里边倒有许多蹊跷。”
“陛下所言甚是。”周铮踌躇一阵,忍不住把心里一直转着的疑惑问出来:“之前不是说要嫁出去的是秦姑娘?倘若秦姑娘去求齐景阳、齐景阳再求丞相,最终引得程丞相搅进来,丞相那边不松口,番国要人时也给不出人去,岂不是两难的境地?”
“啧,我只道是檀二性子直,能被这话哄住。你这耍滑头的老手居然也能被骗进去?”刘璞笑出声来,慢慢解释道:“我让你放出去的消息是怎么说的?‘皇帝举荐,太后看过了也甚为满意’,你自己说,这两句话哪句能是真的?”
周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也被皇帝骗了。当初皇帝说要送秦乐正去番国时,他只道是皇帝讨厌这女人缠在檀二公子身边,也便没有多加质疑。却原来并非真事。
“那……还是要送永琳公主走?”
“当然。你看他奏疏上写的,字里行间都是要一个公主嫁过去的意思,我朝国除了永琳,难不成还有别的公主?两国缔结婚姻,不是随便找个女人、赐她个封号就能过得去的。秦长韵家世浅薄,容貌也并非绝伦,比起才情来,还不如咱们檀二,怎么承担如此重任?”
周铮品咂几遍,慢吞吞感慨道:“公主可要大闹一番了。”
念及此,刘璞也觉得头痛。他提起朱笔,在奏文之后、程楠首批字样之上,飞扬跋扈地画了一个“准”字。这个字伸胳膊支腿,气势是有了,可着实不大好看。他盯着这个字,想起了小时和檀燕归一同练字的情景。
檀燕归幼时便是这个木性子,人家让他誊写一百遍,他就绝不会躲懒只写九十九遍。而刘璞呢?他最是个能惹事儿的小鬼,纵然被押到案几前,也是盘腿一坐、就往案几上瘫,绝不肯好好提起笔来。
惯于惹事生非的他看不起檀燕归的听话,总要挑事儿欺负人家。与檀二这厮一块儿并排练字时,他常常要在案几面板下偷偷踢人家的腿。每每待他踢人家二十多脚时,檀燕归也被他撩拨地发了火,一言不发地伸出腿来踹翻了刘璞这小惹事精:檀燕归从小练武,那双长腿可不只是为了好看而生的。
想起檀二,他总是高兴;但只要一想起练武二字,又总教他连带着回想起那日“乘人之危”做出的错事。高兴的时候兜头浇一盆凉水的滋味儿是不太好受,人之常情,他也自然而言地下意识跳过了这一段不大光彩的回忆。
“不过,今后若是教檀二公子知道您骗了他,恐怕又得生一场气。”这话周铮不得不提醒一句。之前已有的先例,檀二公子是最不喜欢别人骗他的。
“骗他?是骗了。”刘璞语气低沉,像是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翻了几页,又看回之前从番国递来的奏疏,在“准”字儿后边又加上“再议”两字。“那你不要教他知道不就行了?难不成你还要去告状?”
这句就是在打趣了。周铮刚想要应景地笑笑,听得皇帝继续说:“这回骗了,下回估摸着就是该把他赶出宫了。”
檀燕归的忌讳是别人骗他,而皇帝的忌讳莫过于“檀二要出宫”这五个字。往常谁嘴贱起了这个话头,都少不得惹皇帝生好大一场气。这回不知怎的,话头居然从皇帝自己口中说出来,而且看皇帝的脸色,似乎并不是很气恼。
“这……”周铮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别装了。我都看得出来,你这黄鼠狼鼻头的老人家更应该闻都闻得出来吧?朝都,快要变天了。”
要变天了。
周铮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二十多年前,王氏军队攻入朝都时的景象。
攻破朝国宫城时,他正在偏殿洒扫。那时的他,比现在的皇帝年纪大得多,却依然害怕得厉害,一听见宫门外响起了金戈杀伐之声,就不自觉地想找个地方先藏好再说。故此景仁宫宫门被破时,他正藏在廊桥之下,手中握着一柄笤帚、背靠一块大石,全然忘记了保护皇帝这一条职责。
他瑟缩着,听着头上一个踉踉跄跄的脚步沉重地走过去,突然一声惨叫。因为这声音来得太过于突兀,使他禁不住腿一软扑倒在地上。听到桥下发出的动静,一个人影从桥上旋身而下,以手中的长剑截住了周铮的退路。
是檀云。即檀二公子的父亲。
如今时过境迁,周铮偶尔做起梦来,还会梦到那日的景象:檀云一身乌青色的袍子上浸满斑斑血迹,雪亮的长剑上滚落了几滴鲜红的血滴,滴在周铮被架着的脖颈上。
那柄剑指着周铮,突然移了方向。他听到檀云低声斥道:“滚!”
周铮不说二话地滚了,否则他也活不到今日。正因为他那时选择了滚,故此也不知道后来“王将军入景仁宫刺杀皇帝,同归于尽”的说法到底是真的、还是旁人杜撰的。
离上次惨状还不过二十几年,就又要变天了么?周铮有些悲凉地想着,心中隐隐泛上一股惧意来。他还怕什么呢?现如今他已年过五十,该尝过的酸甜苦辣也都尝过了,还有什么不能死的呢?他担心的是,由他看着长大的这位年轻皇帝,难道也要经受和他父皇朝文帝一样的命运麽……
“陛下,待如何处之?”周铮凝视着皇帝年轻的侧颜,胸膛中涌起一股难言的苦涩。
“如何处之?”刘璞给了他一个极其少年心性的回答:“还能怎么办?八个字而已,尽力而为、听天由命。”
一般潇洒之人,不是真有巨鼎之力、救世之才,就是脑子坏掉了而自视甚高。然而刘璞与这两种都不沾边。他心境并不潇洒,之所以口头爽利,是因为他装成竹在胸装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而已。
就如同旅人远游,倘或有人搀扶,反而腿软地更快;无人帮助的,或可被自己逼着、被外物逼着,再强撑着多走那么一里。装惯了一路轻松,便就是私下里苦撑的时候,也不想让人看出难以支撑的端倪来。
像大哥刘颐所说,他得像个皇帝。而皇帝,就得如同晴空骄阳,普照千万山河、受千万人崇敬而不能流露出不支之色。
刘璞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筋骨,便将手中那卷奏疏推到一边,重新拿了一本,逼着从小就不喜欢读书的自己一字一句地看下去,腕提朱笔、批画不断。
然世上有奋起勤于政事之人,就必然有沉溺玩乐、不思进取之徒。
傅府的两扇朱红剥落的大门缓缓打开,溜溜达达走出一个着宝蓝衣裳、系十八洞明月山水佩的小公子来。他长得一张薄唇、两道长眉,身长七尺而眼含桃花,颇为人模狗样。
然而这人模狗样的小公子却并非家教森严之辈:无论是门第高贵者,或是乡野俗夫,都肯定听说过“自门下过,不许踏门槛”的这一条规矩,或是为了仪态庄重,也是怕坏了风水。这位小公子,偏偏就正正当当地立在了门槛上。
一般人站上去,肯定是要前仰后合,难免摔跤。毕竟门槛那一指宽的所在,本就不是为了踏足而用。这位小公子站在上边,却宛如雀儿立在柳梢头一般,稳当自在地很。
看来是常常做此恶习。
他边稳稳地立着,边仔仔细细地把本就规整的衣襟又好好拉拢了一遍,连那一串价值不菲的玉佩也认认真真地一环环放正。这一身油头油脑的打扮,配上他那对眉目含情的细眼,真是京城之内,论起“骚气”二字,再无人比得上他了。
“傅其琛,你走还是不走?再站在门槛儿上,我就拿门板削你了!”门后探出一个睡眼惺忪的脑袋,原来是刚刚还睡在门边的守门小子。一个下人言辞居然这般嚣张,小公子却丝毫不见恼火之色,只是嬉笑着回嘴道:“我走不走,你管得了我?你敢拿门板碰我一下,我就把你那脑袋摘下来做了夜壶!”说着一只手不知怎么动作,便飞快地揪住了那人的左耳,调笑道:“你看这两只大耳,像夜壶的柄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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