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一拜天地──」
白梧习宏亮的嗓门传遍明堂,门面向来简练素雅的龙霜城,今宵也挂上大红灯笼、八仙彩,贴了双喜剪纸,习惯了的白与灰,一下子全换作喜气大红。
前一日祭拜天地及先祖时,秋灿还没什麽特别感受,只觉得礼俗特别麻烦。原来新郎家得找个男孩同睡新床,以期婚後早生贵子,严泓之偏不找城里那些携眷的人家,硬是要他睡新床。
虽然严泓之并没像以前那样调戏秋灿,只是开了几句玩笑,像是:「我多重视你,许荷还没躺过,你就已经先陪我躺了。」
或者是「若将来能得子,希望孩子和你一样聪颖可爱。」这类满怀恶意的玩笑,令秋灿几次都恼羞成怒得想夺门而出,但棉被里的手被严泓之牢牢握紧,像是怕他逃开似的。
城里的人多半都开始觉得城主待二当家的态度相当暧昧,严泓之却丝毫不在意,他有他的威严,谁都不敢当他的面多吭一声,但「温文耳雅,风度翩翩」的二当家就相对是个软柿,种在严泓之园里虽然安全,免不了得听到一些闲言闲语。
「唉。」秋灿无奈轻呵,给自己斟酒,坐在一堆不认识的人之间嗑瓜子。他委实懊恼,自己保不了弟弟的名声,甚至一度沉溺其中,但今晚一过,事情就该有所了结了。
经历过一遍秋灿才明白,从前见闻的那些江湖事,还以为有多潇潇爽快,原来在那背後的也不过如此。都是多说无益的事,也是多做仍徒劳的白工,所以那些人不想费神去讲,旁人就以为那是洒脱,其实是不得不放下而已。
这桩婚事真是忙了他们龙霜城大半月,今昨两日是最忙,祭祖是拜了又拜,前一晚拜,迎娶又拜,好像跟祖先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再来是迎亲,琐事繁多,秋灿都快急得发火,燃炮的时候他亲自去扔鞭炮,单纯是因为做这件事很爽快。
许荷娘家的人也出现,和新娘讲过吉祥话又聊过几句,接着就是迎娶,一连串的事下来天就黑了,秋灿真想冲去掐白梧习的脖子呐喊:「拜什麽拜,别拜了,直接入洞房啊!」
原来婚嫁是一件令双方都崩溃的事,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喜宴,秋灿不得不佩服严泓之,还能维持始终如一的浅笑,那张脸是不是练过金刚不坏啊?
「今日你大哥成亲,来,敬一杯!」这个举杯相敬,秋灿爽快喝乾,後来乾脆抱了一坛酒代新郎巡桌,喝得面红耳赤。
连秋灿身边的少年都忍不住劝他少喝,秋灿靠在一个少年肩上问:「为什麽不能喝?为什麽不能喝?这麽好喝的东西,一起喝啊。」
两个少年把秋灿扶稳,看到他双颊泛红的模样,不禁尴尬别开视线,两人商量着:「把二当家交给白总管照顾吧。」
「好,我去请白总管来。」
这时厨子熊半月跑来将秋灿拉走,少年拦不住,秋灿跟熊厨子勾肩搭背嘻闹,还拿筷子互喂菜肴,学人家夫妻恩爱那般,少年看得有点火气,因为怎麽看都觉得自家的主人被熊胖子吃豆腐,赶紧上前把人分开。
秋灿喝得迷迷糊糊,脑袋不好思考,可是心里感受到的酸楚一点也没减轻,抱住少年哼哼唧唧,不久白梧习过来把人带到附近空房休息,再命人去煮些醒酒汤来。
「再喝啊。」秋灿躺在床间喃喃,抓起软枕就咬,然後松口不再出声,像是睡着了。
白梧习把人翻正仰躺,轻掐下巴端视那张脸,自腰带里摸出一小瓶药水沾在手帕上给秋灿抹脸,动作温和得像在帮人洗脸,半晌他纳闷道:「竟不是易容,莫非你真是严桦……我分明是亲手……」
秋灿蓦地睁眼问:「你亲手怎麽?亲手杀的?」
「赫──」白梧习猛然一惊跳开,闪过秋灿扬手射出的针状暗器。
「闹洞房啦!」外头传来更夸张的喧闹,有人翻桌,爆出大笑,闹的不会是那些官商世家的人,大概是武林人士,在场都是见过各种场面的,也不会有人介意,甚至附和一同要闹洞房。
有一批人拦了喜房去路,自是事先安排的护卫们,和闹洞房的宾客打了起来,不懂武功的则在附近帮腔作势,好不热闹,都是玩乐性质,大家点到为止。
碰巧这时秋灿破窗而出,轻功一展扑棱飞上屋檐,後头白梧习跳窗追来,一伙喝醉的宾客齐声鼓掌:「好轻功!」
秋灿忙着逃跑,咬牙啐道:「好好好,好你妈!」
揭底时机过早,秋灿打不过白梧习又怕被灭口,只得狼狈逃命,白梧习紧追其後,两人很快就远离热闹的厅堂和广场。
秋灿心底後悔跑太远,若在宴席间就能找帮手,方才又急又慌才跑太远,这会儿无法回头,他在建物上飞跳,又穿梭在城内树林间,努力绕路打转想把人甩开,他一向自豪的就是鲜少有人能及的轻功跟腿力,前提是对方不能是个硬手。
这下可好,白梧习的轻功出乎秋灿意料,追逐的脚步贴得又近又快,还得不时闪避後头放来的招式,身穿紫衣的秋灿抓了枝梢弹跃,白梧习一身亮眼的蓝衣,两人身形似鬼魅,在城里飘来荡去。
秋灿不仅不胜酒力,体力竟没白梧习好,许是在龙霜城被惯坏,缺乏锻链所致,於是他两腿乏力往前扑倒,一道冷锋横在他颊面贴合,他忙着喘气仍不忘求饶:「饶命,白总管,剑下留命……」
「哼,你到底是谁?起来,把脸转过来。」
「噢。」秋灿依言起身转向白梧习,两手撒出白粉,吓得白梧习拿剑乱挥,那并不是毒粉,只是他方才逃窜经过厨房挟带的面粉而已。
白梧习用剑气扫荡粉尘,怒瞪秋灿,秋灿随口乱喊:「看火!」这回放的并非火,而是同样从厨房摸来的调料,一小袋辣椒粉。
「哼,呛死你。」秋灿喘了口气,内力调缓过来之後拔腿就溜,但脚却像钉在原地,转身送了两支飞刀给白梧习。
白梧习闪过一支,另一支刺进他肩膀里,秋灿发狠冲上前往他胸口飞踹,拨开飞扬微乱的长发一脚踩住他执剑的手,沉声问:「你是怎麽杀死严桦的?说!」
「咯咯咯……你果真,果真不是本尊。」
秋灿夺过白梧习的剑直指人咽喉,故意在白梧习颈上画了一道浅浅的伤痕,再度质问:「你不说,我就把你手指一根一根砍下,再把你眼珠挖出来,削了你的耳朵。快讲!」
「也没什麽。」身处险境,白梧习仍能镇定,秋灿也知道白梧习打从心底瞧不起他的功夫,肯定是伺机而动,但此刻谁居於上风谁的嗓门就大。
白梧习抹脸低头道:「你去问城主,严桦的死都是他的意思。」
秋灿错愕瞪视,随即又吼道:「你当我三岁?」一剑画在白梧习手臂,又一剑扫过其胸口,伤肉不伤筋,白梧习痛得低叫。
「咯、咳咳咯……」白梧习发出怪笑,面貌有点扭曲的告诉他:「我没骗你。二当家自幼熟读城里书籍,就连武功秘笈也能倒背如流,城主练功时还常在一旁陪伴。後来他在前城主指示下学习照顾那一池龙霜莲,还将栽植时的细节和心得撰述成册,就叫冷香集。
他想将冷香集找人誊写、印刷,希望龙霜莲能广为人之,说不定还能改善这里百姓的生活,但是城主不同意,担心反而引来外人觊觎,两人时常为此争执。後来二当家一意孤行,碰巧小皇帝中了虫草毒,城主就要我趁机了结二当家。」
秋灿哼笑,剑锋微颤,他说:「这次的谎话编得不错。你习惯用右手,那我挑断你左手筋好了。」
白梧习面无惧意,反而笑道:「城主利用我,也利用二当家,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但他同样是在利用你。不如我们联手,还能替二当家报仇也不一定。城主没让我知道你的底细,可我曾经看到他在望月川放一盏水灯,望月川旁有间寺庙,後面供了不少人家的先祖,说不定──」
话未说完,无端起了一阵寒风,秋灿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拦腰拎起,才看清来者是严泓之,就听见白梧习惊恐惨叫:「城主饶命!」
「哼。」严泓之面无表情哼了声,扬手发招,空气间凝出无数冰针朝白梧习飞射,秋灿急忙抓下他的手阻止,纵声喊道:「不要!」
白梧习发出哀号,卯足劲跃到高楼上,恰逢云朵让道,明月乍现,月光下他本是一身光鲜蓝衣,在严泓之狠招下变得浑身浴血,头脸血迹就像妖艳绽放的茶花斑纹。
严泓之见状又往前一步,秋灿抱住他的腰怒吼:「白梧习你快逃!」
那个浑身鲜血的人逃逸无踪,城中护卫都聚在前头,剩余的轮值各仓库、帐房和特定地点,并不会在这种偏僻小院布置人手,秋灿思忖白梧习应是逃成功,抬头对上严泓之冷峻的侧颜。
「为什麽拦我?」严泓之扶稳秋灿,後者气喘如牛,大声反呛道:「那你为什麽赶尽杀绝?莫非心虚?」
「心虚?白总管讲了我什麽,我并不晓得,但你宁可信他,也不愿信我?」
「这……留他一命就能好好问清楚,你怎麽一出招就要人命,上回杀琴师也是,你根本不打算调查,杀杀杀,你杀人怎麽像捏死蚂蚁一样,连问都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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