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花笺,何其旖旎,上面情真意切,可惜我承受不起。我既然给不了安安幸福,便只能做那无用的人躲着,一躲就是十年。
十年后,我收到皇帝的密信,召我回京,参加科考。那时白如安来信问我,一切都筹划得如何?
我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缺一个精通医术之人帮我。
后来,我临行前收到他的信,上面只有寥寥两字:好说。
我进京那日,白如安来接我,身上穿得却喜庆。他替我卸下肩头行囊,我问他是何事如此穿着?要参加喜宴么?
他点了下头,道:“安安今日嫁人。嫁的太医刘长宏。”
寥寥两句,交代了一个人终身。故人再见,物是人非,事事休。这洛阳牡丹又开得绮丽,在灰色的长空下,开得忧伤。
这洛阳啊。
我当时怔怔,随即笑道:“这样也好。”
她等了我十年,却在我回洛阳的这日嫁与他人。只为着我一句话。
缺一个精通医术之人。
这十年,这一生,都是我害苦了她。我欠白家的,今生今世,还不完。
我想着这些事,不知如何与刘长宏道谢,左右想着无以为报,索性作罢,却不料没走两步,听得一人在我身后唤我:“安少傅?”
我顿住脚,回头看,正是刘长宏站在宽阔路上,向我走来:“内子与安少傅年少时有些交情,一直想见少傅一面,可是少傅自打入京之后就再未见过,不知是安少傅太忙,还是贵人多忘事?”
我一怔,刘长宏这是要催我去见安安了?
刘长宏道:“寒舍简陋,不知安少傅可否赏脸,移步一叙?”
我推脱道:“今日已经晚了,来日再说吧。”
刘长宏道:“无妨,下官家中虽然鄙陋,但是客房还是有的,前些日子与少傅说过几句话,觉得甚似知己,想请安少傅喝喝酒,聊聊天。”
我以前听说过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他要是瞪我恨我就算了,这么有礼,我实在不好意思。我说:“那好。”
我同他出了宫门,也不坐轿子,就在洛阳城暮云里的傍晚中走着,天际一片火烧般的红,一直缭绕道无边无际的地方去。
刘长宏道:“我听说下官成亲那日,少傅也曾来过。只是那时下官有眼无珠,怕是怠慢了少傅。”
我笑了:“何来怠慢?刘大人成亲,那么多人,我当时只是一个落魄士子去蹭点酒喝,刘大人不把在下扫地出门,在下都感激不尽了。”
他叹了口气:“其实,少傅,你我这般客气来,客气去,反而不好说话。少傅长我几岁,若是不嫌弃,小弟换一声兄长可好。”
我说:“好。”我把那句承蒙太医看得起给省了。这礼尚往来,一往来起来还真累人。
刘长宏和我走着,街道两边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市井喧哗,在寂寞的人也不觉得冷清了。
刘长宏沉默许久,忽的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后又朗声大笑。
我十分疑惑地看着他。
刘长宏笑道:“安兄,你我喝酒去!”
说罢便拉着我往他家走,我更加疑惑,却听他道:“败给安兄,我倒是心服口服!”
我愈发疑惑。
他却笑道:“我原先以为安兄只是个负心男子,寡情薄幸之人,连累得安安白等了你多年,可我终于娶了心上人,却知她心里揣得竟是安延之,我又怎能比得过你?可笑我这半生一直以为自己如何如何,如今站于你面前,自惭形秽,哪里还敢迁怒与你?”
我说:“贤弟,你……静静。”
毕竟他这么一边走一边笑,还顺带拉着我,实在……有点搞笑。
刘长宏道:“可笑我形貌不如你,气度不如你,就连唯一可努力的学识——”
我慌忙打断他:“这个你可以比我强。”
他黯然:“安兄说笑了。你当年才名谁人不知,不必在此安慰我。”
我看了他半晌,道:“长宏,若是你知道我并无学识,心里可会舒服些?”
他一愣:“什么?”
我叹道:“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鬼谷韩非,我早就忘干净了。你精通医术,想必也通晓毒|药,可知道傀儡毒|虫这东西?”
他停了下来。已经走到寂静街巷,秋风呼啸,卷席这落叶而来,我向他伸出一只手:“如今我已经是残废之人,比不过长宏的。若是如长宏所说,安安依旧对我有情,那便是我欠下的风流债。”我苦笑一声:“想请长宏来替我偿还。”
他犹豫片刻,伸手替我把脉。我笑问:“脉象如何?可有喜脉?”
刘长宏素来有神医之名,与人把脉一摸一听一观即知病因所在,而此刻在这寂静深巷之中,他听了许久,伴着萧瑟秋风,残阳斜照。
他手指收了回去,定定看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我顺带请教:“那请问神医,还剩多久?”
刘长宏叹气:“三个月。”
我笑道:“所以刘太医放心,你的妻子,我抢不走。”
第十九章
白安安迎出来的时候,看见我,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忽然就哭了,捂着脸转头就走,留给我一个倩丽的背影,然而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忽然就转身凶神恶煞地蹬蹬冲过来,冲着张开双臂打算抱一抱她的我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我整个人被打得一个踉跄,看见她手里没菜刀,深深疑惑她是不是打算脱鞋抽我,谁知她赶走两步,一把扑在我怀里,哭道:“延之哥哥!”
我当时整个人就不好了,须知刘长宏一直看着,一言不发。一个男人有这么好的耐性,想必日后安安过得日子不会差。
我还是永远搞不懂她。
小的时候吧,以为她是个女人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是个男的而且是我师兄,等我终于相信了她是个男人,立马有人因为她是个女人而我调戏了她把我揍了一顿,就在我捂着脸不知所措的时候,我以为她一定恨死我了,她说她喜欢我。
女儿心,海底针,我这些年头着实吃了不少苦,这好不容易回来了,以为她成熟了,谁知我还是败了——当我以为她要抱我的时候,她打了我;当我准备防着她继续打我的时候……她扑过来抱我。
还能不能好好见个面叙叙旧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若这样的是王恒,我岂不是死了千百遍了?
因而我庆幸,还好,还好安安是个女人……
终于,身为丈夫的刘长宏看不下去,在旁边道:“夫人,请安少傅进来坐坐吧,外面凉……”
刘长宏终于救了我,我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他冲我微微一笑。
往昔里故人相见,总是在在秋风残阳之中执手想看泪眼,无语凝噎,最后吐出一句:“你瘦了。”
此刻残阳斜照之中,秋风吹过我头发,略显凄美的景色之中,安安执着我消瘦的手,哀伤道:“延之哥哥,你矮了。”
……
我忽然很想掀了那桌子。
这哪儿还带缩水的???
不过我原本是鲜衣怒马的翩翩公子,奈何自从十八岁起,王恒赐我的宝贝就让我再也没能长高,如今在同龄人之中,着实矮人一截。我双目哀怨看向刘长宏:这一点足够你自豪了吧?
刘长宏微微一笑:“安安,怎么说话呢。”
白安安去安排下人给我做饭,其间我和刘长宏把酒言欢,两个人还算说得来。过了些时候,他问我:“那请问少傅,日后打算怎么办?”
我笑道:“不知。”
我连白如安都不曾告知,又怎会说与他听?刘长宏此次帮我,我自然感激,若是有机会我自当报答,但是我这些年深谙人心易变,敌友难分。他如是问我,我只是笑而不答。
刘长宏自然知趣,当下并不多问。不多时,菜已经摆了上来,刘长宏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家中一个仆人就匆匆忙忙赶过来:“老爷,邻家的孩子在树上玩儿,结果摔下来摔断了腿,他家里人急死了,请老爷去看看呢!”
刘长宏于是匆忙起身:“失陪了。”顺带嘱咐白安安:“好生款待少傅。”
说罢匆匆去了,留下我二人坐在屋子里,气氛越发沉闷。
沉闷许久,忽听白安安笑了一声:“延之哥哥,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这烧鸡,如何今日却不吃了?”
我闻言忙夹了一大筷子到碗里,低头嚼着,却觉得无味。
白安安看着我吃,在一旁笑:“我记得当初在白家的时候,千诚最喜欢吃这叫花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挨打的都是你,你原先不愿意讲给我听,现在可愿意给我说说?”
我哀怨道:“令尊从来不打我,都是罚我不许睡觉。”
白安安噗嗤笑出来,气氛算是缓和了一些。我说:“二师兄原本就是师父捡回来的,日子过得苦了些,看见叫花鸡这种东西自然馋得慌,可是他又怕犯了事情被师父赶出去,我不一样,我爹送了重礼给师父,自然不用怕这个……”
我讲起当年的事情,她在一旁笑,却完全不知道我是在胡编。但是好在她如今见不到千诚,等她能见到千诚的时候,也不会再怪罪我如今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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