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王宸忆:“新太子被立,可有什么风波?”
王宸忆看着我喂禹连,沉默了一下,收回注意力:“禹城皇子本来不受重视,如今皇后认他做儿子,宫里风向大变,自然人人赶着讨好。只是先前有几个得罪了他的人,怕他得势害死自己,索性狠了心给他下毒,不过没毒成,反倒自己送了性命。”
我正听着他说话,没注意到我喂着喂着禹连梨子,他最后叼着我的手不放了,我回过神来,皱眉:“属狗的?松口。”
禹连这才把我手指吐出来。
我无奈,去找块手帕擦擦手,继续喂他剩下的梨子,谁知道这小子又把我手指叼进去了,而且还叼着不放。
我说:“张嘴。”
禹连摇头。
我:“……”
僵持了一会儿,我说:“你再叼着,中午饭就吃这个得了。”
然后我就被咬了。
……
我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人藐视了。
王宸忆在一旁看着,脸色不是很好:“他日日都是如此?”
我:“……可能最近御膳房克扣得厉害,他想吃肉了……”
王宸忆不动声色道:“那我差人送些——”
我笑了:“不用。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儿,俸禄养他还是养得起的,哪里有臣子往宫中送食物的,传出去,你王家还不得受尽千夫指摘。”然后,我又道:“既然到了午饭时间,你留下来用膳可好?”
午膳无非是几盘素菜,禹连又把自己的凳子搬到我旁边,说:“要少傅喂。”
我对此很愤怒:“自己吃!”
被我嫌弃了,他只好自己低头吃去了。
王宸忆低头吃的阴郁,说道:“你为什么不肯变通些?他已经是傻子了,你教他一辈子也是傻子,何苦把后半生都押在这里?你即便是跟我赌气,也不能那自己半生荣辱做赔,你到底是在和我赌气还是在和你自己赌气?”
我依旧吃我碗里那些素食:“禹连就在这儿,即便他听不懂,你口下也留些德。”
人总是这样,当自己说得话不用承担责任的时候,总是格外放肆。
王宸忆拍案而起:“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图什么!他皇家如今飘摇欲坠,皇家能给你的,我王家全部也能给,只有给得更好,从来没有给不了的!如果你恨我,那么你报复我也好,骂我也好,总好过这样一直与我僵着!”
我叹气:“宸忆啊……”
王宸忆道:“你若是真恨我,那便杀了我就是,何苦这样……”
我叹气:“我真的不恨你,但我也不可能给王家做事,你懂么?”
他的气势弱了些:“我自然知道,我只是想看你过得好些……若是你有政治抱负,即便是与我父亲相左,我也想要让你能一展宏图。我认识的安延之,是能辅佐朝廷大事的栋梁之才,而不是一个只能蜷缩在冷宫里被人遗忘的少傅……”
我抬头看他:“宸忆,在你看来,什么是过得好,什么是过不好?王丞相过得好么?他权倾朝野,摄政为王,人人巴不得攀而附之,可是他难道不夜夜忧心是否篡位,难道不担心西边蜀国趁乱发兵?所以他日日怕,夜夜惊,眼看着宝座在前,他敢坐么?这可是你说得过得好?”
王宸忆被我驳得无话可说。
我又道:“可是你看禹连,他虽傻了,只要看见我,就觉得安心,每日里除了吃就是坐在院子里看太阳月亮,虽然吃得不好,可依旧是——”
禹连一手拿着一个馒头,啃得正欢。他注意到我看他,对我说:“少傅,我没法儿吃菜了。”
我:“……你放下一个馒头。”
禹连拼命摇头:“不!少傅喂!”
我:“……不喂。”
本来说人生说得好好的,他这么一搅和,我一下子就没心情了。
王宸忆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不拦你,只是若有一日你改了主意,我只希望你能记得我始终——”
禹连又插话:“少傅你脸上有米粒!”
我:“……宸忆,你说你的。”
禹连茫然地看了看手里的馒头,奈何哪个都不想放下,于是欺身过来,在我嘴边舔了一下。我吓了一跳,当即把他的脑袋拨开:“你又干什么?”
禹连继续用那种极为无辜的神色看着我:“少傅嘴边儿上有米粒……”
王宸忆放了筷子起身:“我先告辞了。”说罢拂袖而去,我急忙起身来送他,一直送到东宫门外。
我走回东宫,一路上挽了袖子怒气冲冲回去,看见禹连就往桌子上一拍:“你够了没有?”
禹连托腮坐在桌子旁边,笑吟吟看着我:“我怎么了?”
我恨不得一把将饭碗扣在他头上。
禹连还是一脸无辜:“少傅让我做的,我一样没少做。”
我压住怒火:“少傅没让你做的,我看你也做了不少!我让你装傻,几时让你装痴了?”
禹连一脸惊讶:“少傅,你这话就是质疑圣旨了,皇上都说我傻了,你说我不傻,你这是谋逆。”
我:“……”
禹连在旁边托腮笑道:“那是因为傻子都知道,少傅长得太祸人。”
一纸花笺
数日前,中秋宴会,歌舞升平。众人把酒言欢,赏一轮明月,挂一夜深秋。
那日,禹连坐在我身侧。
那日,皇后说,今日,太子诗做得最好,母后要赏你。
众人依旧言笑晏晏,并不知将有什么要发生。我低声:“禹连,皇后要赐你毒酒。”
正拿起酒杯的禹连手一滞:“少傅如何知晓?”
我道:“你若是信少傅,便尽数喝下去。”
禹连放了手里的杯子,反问一句:“毒酒?”
我轻声:“正是。”
他没回答。
那日,我起身道:“皇后娘娘,太子年少,不宜饮酒,这一杯,我替他喝,就当向娘娘讨赏了。”
坐在身侧的禹连站起身来,从我手里夺了杯子,向皇后遥遥行礼,举止之间,成熟稳重,不露丝毫情绪。他饮那毒酒之前看我一眼,并未说话。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要说,少傅,我信你。
之后,在寝殿之中,我眼见他鲜血满襟,心中绞痛,问刘长宏:“这药可会有副作用,留下病根?”
刘长宏道:“不会。但是太子若是不小心昏迷之时说了什么出来,前功尽弃。”
我看着禹连惨白的脸色:“不会。”
因为从头到尾,我什么都没告诉他。然而他饮下那杯酒时的从容,我微微吃惊。我只说那是毒酒,没说那不会要他的命。可他连问也不问。
他信我。
这世上,能得一人信任,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他夜里醒来,缩在我怀里时,我说:“禹连,等你毒退了,便让天下人当你做个傻子,记住了么?”
他抓着我手腕,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少傅,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我轻声:“嗯?”
禹连的声音低下去,宛若梦呓:“无论如何,你都不走。”
我想,他大概是没听到我说得话,此时此刻,还在说梦话罢。寂静夜里,我顾望四周,唯见空荡荡的床榻和寂寥凄寒的秋夜相对。
我抱他抱得紧,似乎又想起那年广西深山中的什么,只是那些痛苦的记忆在迷蒙月色之间渐渐模糊,慢慢黯淡。
我轻声叹息:“禹连啊……”
.
我去太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将暮了,我遥遥看见刘长宏在里面主持事情,微微一怔,他没看见我,我便不去打扰他,复又走了。
按理说他应该挺讨厌我。
我少年时在白少景门下学武的时候,白如安起初不在,他妹妹白安安便穿了他的衣服溜进来和我们一起学,白少景为人豪爽,也不说穿,但是每每溺爱自己的小女儿,我和千诚看着不爽,就趁着她洗澡拿了她的衣服,我以为这就是师兄弟之间小打小闹,谁知道——当日白少景看着我们二人良久不语,我以为他原谅我了,谁知他当夜把我送回安家,迎接我的就是一顿竹条。
我爹边打我还边说:“小小年纪,放荡□□,成何体统!”
我捂着头哀嚎,然后又去捂屁股,他打哪儿我捂哪儿,谁知道他打过的地方绝不打第二遍,最后我权衡利弊,选择其重,捂了脸。
然后我爹罚我两天不许上厕所。
那是何等的难受啊。
我爹说:“你连肉体之欲都忍受不了,以后我还怎么盼着你有一番事业?”
我当时委屈,一委屈就不怕死:“那没有肉体之欲不就瘫痪了吗!”
我爹:“……”
然后又是一阵竹条。
日后我爹还写了一首诗,写得洋洋洒洒妙语连珠,具体是什么我不记得了,就记得老头子说,凡是用语言解决不了的事情,大抵用武力都能解决。比如我挨了竹条以后,哀嚎地连顶嘴都忘了。我还想说,那白家小子丑死了,我对他能有什么肉|欲。
其实不然。
安安日后出落成大姑娘,长得容貌秀美,温柔似水,可惜那时我早已没这个福分了。
当年在广西受苦的时候,白家人曾来寻我,我怕见人,躲在深山里一躲就是几个月,后来白少景叹息一声,带着儿女去了。临行前托西京给我一封信,上面几句情诗,小楷娟秀,隐有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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