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舟:“……”
“大人想必是在怀疑沙罗王族中有人为了不让新王顺利受封,不惜毁船阻止前来册封的使节。而我,沙罗先王的亲弟弟,在官船沉没之后竟然‘碰巧’在附近出现,显然嫌疑最大。而官船上其余的人之所以消失得无影无踪,自然是已经被我全部灭口了。我说得对么,白大人?”
白小舟把两手都缩到了身后,因为它们正在止不住地颤抖。
生平第一次遇上能在片刻间就彻底看穿了他的想法的人,他无端生出一种脑壳被撬开偷窥般的恐惧。
闵桓的推论无懈可击,然而白小舟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你为什么救我?”他尽可能镇定地问。
闵桓反问:“白大人是否曾想过,大人明明是大理寺的官员,奚国皇帝陛下却派大人作为副使出使沙罗,又是为什么呢?”
白小舟又是一愣。
他当然想过。他手不能抬肩不能挑,写不好文章也没考上进士,脾气还臭,短短一生中唯一勉强可以称为“成就”的就是破了两桩牵连甚广的疑案……
如果有人需要他,那么他们需要的恐怕只是他的脑子了。
可是眼前的这位清平侯精明的程度绝对不在他之下。连这样的人都解决不了的事,他还能怎么办?
白小舟头皮发麻,嘴角抽搐:“侯爷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闵桓显然不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径直说下去:“我怀疑沙罗的先王,也就是我的亲哥哥,是被人谋害致死的。白大人,这就是你会成为副使的原因。”
半个时辰之后,白小舟又被闵桓扔进了海里。
沧海陵·叁
沙罗国都的名字极其简单粗暴,就叫“沙罗城”。
沙罗城位于沙罗国的最北端,正好在中土与西洋、南洋间必经的航路上,而沙罗王宫则正好占据了全城的制高点。白小舟坐在王宫议事厅内,就可将城中的卵石铺成的街道、灰墙红瓦的石头房子和港口进进出出的各国商船一览无余。
可惜白小舟一点儿看风景的心思都没有。他把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斜对面的人身上。
那便是即将登基的沙罗王子闵元恵。
王子和白小舟年纪相仿,白白嫩嫩的煞是讨人喜欢。换了是在平时,白小舟倒乐意和这样一看就很好骗的同龄人一起出去打打马球喝喝小酒。可惜闵元恵此时的样子实在不太好看——顶着满头满身的大汗,脸颊红到了脖子跟,白小舟简直要以为他正被人五花大绑架在火上准备烤熟了吃。
白小舟大概能猜到他的情绪何以这样恶劣。他天不亮就带着文武百官到港口迎候奚国特使,等到日落时分才等来了落汤鸡似的白小舟,以及官船沉没的消息。这意味着,册封典礼必须延后了。
“在下碰巧抓住了救生的舢板,在海里漂流了半天才被路过的商船救起,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李贤大人他们或许是被冲到了别的地方,倘若王子殿下能派人再去搜寻,不管能不能找到人,奚国上下都将感激不尽。”
这话当然是闵桓教白小舟说的,舢板当然也是闵桓扔给他的。至于捞起他的那条商船是不是闵桓特意安排的,他就真的不知道了。
闵元恵薄而淡的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他身边的侍从立刻凑了过去侧耳倾听。可惜他们坐得太远,声音太细,白小舟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听清闵元恵到底说了什么。
倒是对面那位圆圆胖胖的礼部尚书出言安慰他:“白副使请放心,李大人是□□的使者,我沙罗国就算是寻遍天涯海角,也是要把李大人找回来的。”
白小舟拱手道谢:“那么,有劳了。”
然而他的心情仍然十分沉重。
他虽然不喜欢李贤,但是也知道李贤是个难得的好人。好人不应该这样白白地葬身海底。
那边闵元恵已经站了起来:“想必副使大人也累了,请先回天使馆下榻歇息吧。不管派去搜索的人传回了什么消息,我都会第一时间派人通知大人。”
主人下了逐客令,白小舟不得不起身告辞。他抓住最后的机会说:“听说先王陛下尚未出殡,不知停灵在何处?如果方便的话,在下想先去祭拜先王。”
闵元恵静立片刻:“宫外圣心堂。我本该亲自带大人过去的,但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外头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白小舟却觉得似乎有阵阴风从后面吹了过来。
“檀阿,你陪白大人去一趟圣心堂。”
一个侍卫出现在门口,伸手做引:“白大人请。”
白小舟跟着檀阿出门,暗暗松了口气。
想知道老国王是不是被人害死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看看他的遗体。沙罗的国教叫“圣心教”,这圣心堂想必是圣心教徒祈祷拜神的场所。国王停灵在宫外,他办起事来可比停在宫里方便得多。
至少,在抵达圣心堂之前,白小舟是这么想的。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太美好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规模堪比皇宫的院落。葱茏的草木间有幢巨型的石头建筑冲天而起,白小舟站在下面,几乎要仰断脖子才能看到装饰着繁复的石雕的塔尖。白小舟记得自己在海上远远地望见过它,他那时还以为它是王宫的一部分。
此时正好有人成群结队地从里面出来,白小舟见这群人满面红光精神抖擞,时不时夸张地喊一声“圣神显灵”,忍不住转头问檀阿:“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么?”
檀阿恭恭敬敬地回答:“今天是每月一次的敬神日,住在附近的圣心教徒都要到圣心堂来供奉神,聆听神的谕旨。”
白小舟点点头。他曾听说圣心教在中原也广为流传,教徒家中不设香龛牌位,不拜菩萨也不拜祖宗,倘或有亲人去世,只有教徒亲友诵经安葬,却不烧香也不烧纸钱。他好奇地问:“你不信教吗?”
檀阿听出了他的意思,解释道:“下官也是教徒,只是身为军人,怎能擅离职守呢?大主教有令,国中但凡是从军者,有公职者,可以另寻方便的时间来供奉,不一定非在这天来不可。”
“这位大主教真会照顾人。”
“那是当然,教主是神的化身,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幸福。我们圣心教的神可是非常灵验的呢!只要虔诚祈祷就会有好事发生,至于那些不诚心供奉神的人只要一走出这圣心堂就会倒霉,谁也躲不掉!啊,看!那就是大主教的住处,大主教受到万众敬仰,却始终屈居在这样狭窄的陋室里,这份简朴当真堪为天下垂范……”
檀阿喋喋不休地一路从前院说到了后院。白小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了大堂后侧与之相连的一座小小的石头房子。那房子方方正正,被一丛苍翠的藤萝包裹在中间,显得古朴而又别致。
听檀阿说了半天,白小舟少不得要客套几句:“贵教的大主教真是高风亮节,我虽然不是教徒,却也愿意和他交个朋友。”
檀阿连连摆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大主教是神的化身,教徒一旦被选为主教,就必须以黑纱遮面隐去容貌,放弃原来的名字,抛却亲友私情,否则必然会受到神罚啊!”
白小舟脱口道:“这么——”看到檀阿那副虔诚的模样,他硬生生地把刚到嘴边的“惨”字咽了回去,换成,“当大主教要付出这么大的牺牲,这位子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坐得了的。”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神的化身哪。如果大人有心见一见大主教,可以等明日圣心堂做早课的时候前来聆听教诲。”
面对檀阿的邀请,白小舟心中腹诽:谁想没事跑去听一个彻底不似凡人的家伙念经啊!
沧海陵·肆
沿着绿荫遮蔽的小道又走了许久,檀阿松了口气,说:“就是这里了。”
眼前这神堂虽小,尖顶上却镶了许多黄金与宝石。白小舟猜测,这想必是王族中人敬神祈祷的私人场所了。大约是因为里面停着国王灵柩的缘故,小神堂外站着一列卫兵。他们见了檀阿,齐齐行礼。
檀阿命他们让开,又说:“白大人,在下携带兵刃不能进入灵堂,大人请自便。”
说罢又喊:“苏老头!快出来拜见□□的使者!”
有个驼背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小神堂里出来,到了白小舟跟前倒头便拜:“小的苏鲁,拜见白大人。大人这边请!”
这老头的背驼得厉害,身体几乎弯折成了直角尺的形状。白小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只见他一头浓密的白发把脸遮得只剩一个下巴。
白小舟有些诧异。刚才檀阿只说自己是“□□的使者”,却不曾介绍自己的姓氏。这个老头子怎么会知道他姓白?
“劳烦了。”白小舟多看了他几眼,不动声色地率先走了进去。
这神堂从外面看着虽小,里面的空间却相当的宽敞——因为除了四壁,神堂内部竟然没有一墙一柱,只有层层金线刺绣的帷幕把内部的空间分隔成了几个部分。白小舟飞快地探头看了几眼,只见里面器物家什一应俱全,而且全都用得半旧了,倒像是有人曾经在这里长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