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舟其实不太喜欢李贤。因为李贤比他有钱,官位比他高,读书比他多,见识比他广,文章写得比他漂亮,人还长得比他好看。
人比人,简直是要气死白小舟这个大活人。
偏偏沙罗国刚刚死了国王,皇帝任命他们两人分任正副使节到沙罗去册封新王。接下来,白小舟少说有四五个月的工夫要和这位翩翩佳公子朝夕相处。
最可怕的是,李贤对白小舟破过的那些案子非常有兴趣,每日不停地缠着他讲故事。
“昨晚贤弟说栖云山案只说了一半,我心痒得不行。贤弟还请不要卖关子,把剩下那一半说完可好?”
白小舟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码头。忙碌往来的人影当中,始终没有方澜的影子。
方澜大概是不会来了吧?
那夜在船上,萧鹤躺在原楚音怀中,渐渐没了呼吸。
原来他全身的筋脉在穴道堵塞之后,因为每日承受内力冲击,已经变得脆弱不堪。原楚音冒险替他打通了穴道本来是为了救他的命,然而他劫法场大打出手,内力大乱,终究还是因为筋脉爆裂而亡。
原楚音在江边将他的尸首焚化,携着骨灰,一个人乘船走了。
临走时,他把栖云派掌门的令牌交给方澜,要方澜自行处置。
也就是说,方澜如果愿意,随时都可以继任掌门。
方澜黯然孤身返回栖云山。
白小舟想跟他走,却不能跟他走。萧鹤劫法场这么大的一件事,他必须给朝廷一个解释。
如今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本以为处理了这些事之后,他就可以立刻到栖云山去找方澜……
白小舟摇摇头,勉强打起精神,随李贤一起朝官船走去。
“昨晚说到哪儿了?哦,那时场面大乱,我挥剑朝清河帮帮主砍去,被他用一招武当派的‘平沙落雁’格开。我虽然只学过一点点武功,但也不是能让他们随便欺负的。说时迟,那时快,我趁他反手要回刺我的时候点住了他的笑穴!”
“哼,哼哼——”
惊异的冷笑声引得白小舟与李贤同时回头。
白小舟瞬间石化。
方澜提剑站在他们身后,哼笑不止:“白小舟,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还会武功?”
沧海陵·壹
南洋中的某片海域,海水呈现出近乎于黑的深蓝色
白小舟抱着一片木板在水中挣扎,蹬着双腿瑟瑟发抖。
木板很薄。白小舟要很努力地踩水才把脑袋探出水面,还必须不时地吐一吐灌入口中的海水。
周围除了水还是水。没有船,没有岛,连海鸟也不见半只。此时的海浪并不算高,然而在白小舟看来,从远处滚来的浪花像足了巨兽大张的白牙。
在大约半个时辰之前,白小舟还好好地躺在奚国水师的某条官船上,官船的目的地,是奚国南方海上的属国沙罗国。
因为沙罗国王去世,王子闵元惠在服丧后向奚国皇帝上表请封。于是奚帝命礼部侍郎李贤为特使前往沙罗册封新王。
白小舟便是这使团里的副使。
官船从江州港出发,扯起满帆开个六天六夜就能抵达沙罗都城。因为晕船,在李贤带着幕僚们聚在甲板上进行乘凉观海煮茶吟诗等等高雅活动时,白小舟都只能翻着白眼躺在某个角落里,奄奄一息地挺尸。
在带着咸腥气味的海风里,白小舟觉得自己已经被吹成了一条咸鱼。
出发之后的第三天下午,船突然解体了。
海水骤然灌入喉咙,白小舟被硬生生地呛醒。他发觉自己的身体正在缓缓地下沉。于是他本能地挣扎,以狗刨的姿态迅速上浮冲出水面。
手忙脚乱中,白小舟抓住了一片木板。
他试图用力跃起,好看看是不是还有人还活着。奇怪的是,虽然不远处的海面上还漂着许多碎木,可是他连半个活人都看不到。他大声呼喊,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白小舟很快就意识到,那片薄薄的木板绝无可能把他带到任何一处海岸。他再怎么挣扎,怎么努力地把脑袋伸出水面,最后都只有葬身鱼腹的命。
他不甘心,非常不甘心。
官船碎裂得非常彻底,像是被什么烈性的火药在瞬间炸成了碎片。换了是在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他绝对能在爆炸之前把炸药和放炸药的人一起揪出来丢进海里喂鱼。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官船上就算有人侥幸乘舢板逃命,恐怕也救不了他了。
等待他的,只能是葬身鱼腹。
现在白小舟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祈祷命中注定的那条鲨鱼不要太快到来。
他拔下簪子,开始在泡软了的木板上刻上自己的遗言。他死到临头也改不了话多的毛病,刻完最后一个字,他再也没有力气憋着呼吸阻止海水灌入胸腔,意识也因为大脑缺氧而变得有些模糊。
传说人在濒死之时就会看到已经死去的亲友,可是白小舟既没有看到祖母,也没有看到爹娘。
他看到的只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方澜……”
白小舟缓缓沉入水中。失去压力的木板立刻整体浮出了水面,随之浮起的是一串水泡。
沧海陵·贰
“回不去了,船沉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在人间可别忘了我,杀鸡给我留条腿,洛水桥头再相会。望故土,足难飞,终不归……啧,亏了你在水里居然还能刻那么多字。”
“呜哇——”
海水毫无阻滞地涌出喉咙,呛得白小舟连连咳嗽,只差没把肺给吐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像条死鱼似的被拦腰挂在一根圆木上,还有人在不停地拍打他的背。
“感觉好些了么,白大人?”
“哇——哇——”
白小舟吐了半晌,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得救了。他翻身滑落在地,逆着海上灼热的阳光,勉强看到有三四个黑乎乎的人影围在自己身边。
那些人头戴棕榈叶编成的斗笠,躯干上只半裹着一层薄薄的麻纱,粗壮黝黑的四肢全都炫耀似地袒露着,一望而知不是中土人士。
“侯爷,没事了。”其中一个人说道。
“嗯。”
有人把白小舟托了起来。前面的人同时伸手,温柔地揉着胸口给他顺气。白小舟奄奄一息地瞪了片刻,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人三十出头的年纪,鼻梁很高,眼眶很深。虽然穿得和别人差不多,肤色却要浅一些,可见此人平时养尊处优,应该是这群人的头头。
“白副使,你还好么?”
白小舟一愣。
那人微笑:“在下是沙罗国清平侯闵桓,今日忽然兴起到此垂钓,不曾想在茫茫碧波之中救起白副使,真可谓无巧不成书啊呵呵——”
听这陌生人说出了自己的姓氏官职,再听他自报家门,白小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然而白小舟当然没那么容易被吓住。
“此处距沙罗国还有三天的航程,侯爷今日兴起出门钓鱼就到了这里,莫不是飞过来的?侯爷出来钓鱼,怎么没带鱼竿渔网?我听船夫们说海鱼喜欢聚集在阳光能照射到海底的浅水处,此处海水深不可测,不知侯爷钓的是什么鱼?”
闵桓的表情凝滞了一瞬。他居然没有否认自己撒了谎,大大方方地点头:“短短片刻就看出了三处不妥之处,白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白小舟挑挑眉毛,问:“我的官印呢?”
闵桓故作惊讶:“什么印?我没看到啊——”
“你若不是拿走了我的官印,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闵桓甘拜下风地点点头,手掌一翻,托出一枚金闪闪的官印。
“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抚之印”——白小舟泡在水里时把它挂在了脖子上,想着也许能让吃他的鱼蹦掉几颗牙。
白小舟生平最讨厌别人故弄玄虚。他收回官印,也懒得理会闵桓,挣扎着爬起来扑在船舷上。
“别人呢?你有没有发现别人?”
身后一片沉默。片刻之后,闵桓仿佛十分遗憾地说:“我们在这一带搜寻了很久,可惜找到的只有白副使。”
“不可能!”白小舟蹬蹬蹬几步蹿上船首的炮台,“我水性不好,抱着一片木板尚且支撑了许久,船上的水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怎么会——”
他打住话头,猛然回头。
船上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白小舟却瞬间像只发现了老鹰的小田鼠,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却已退无可退。
白小舟喜欢吹嘘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但他其实非常怕死。
他恨不得分出另一个白小舟来狠狠扇自己一巴掌——你怎么能这样大意?明明什么细节都注意到了,却没有觉察闵桓身上那股浓浓的杀意?!
闵桓示意左右退下,才拖着懒洋洋的步子走过来。他侧身靠在船舷上看着白小舟,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阅览一本大字书。
然后,他突然笑了:“白副使不是早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白小舟黑着脸不置可否。
闵桓指了指方才丢下的木板:“大人刻在木板上的遗言,每句话的头一个字连起来正好是——‘毁船者在沙罗王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