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舱外传来一阵鸟叫似的哨声,闵元恵“啪”的一声收起了折扇:“该出发了。白副使有没有兴趣来做个见证?”
自家爷爷还被皇帝扣着当人质,白小舟怎么敢不愿意。他一拱手:“殿下请。”
王城里的空气似乎和半个时辰之前不一样了。白小舟记得侍卫们把他拖过来的时候路上一片喧闹,士兵们在挨家挨户地“搜捕”。然而当闵元恵乘坐的马车被百余名侍卫簇拥着缓缓驶离码头,整个城市却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前方不远处的高地上,月光给圣心堂黑色的身躯勾勒出了一条银色的轮廓。矮矮的丘陵在四周绵延起伏,石头建筑的塔楼和树木之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整座都城恍如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白小舟痴痴看着,喃喃赞叹:“好美啊……”
“圣心教在四百年前开宗立派,两百五十年前成为沙罗国教。当时的国王倾举国之力建造圣心堂,耗时一十六年,牺牲了一万多条人命……”
白小舟沉默片刻,问:“今晚过后,殿下会把它拆了么?”
闵元恵反问:“为什么要拆?我要把圣心教的人赶走,把那些怪力乱神的经书一把火烧了!对了,我还要打通王宫和圣心堂之间的墙,那座大堂就改成书院好了。我会命人搜罗天下书籍,延请天下有学问的人到沙罗来,让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研究学问,传授学识。我在王宫里便可听到朗朗书声,岂不快哉?”
白小舟一直都觉得这位王子天真而单蠢,听过这番话,他肃然起敬。
“沙罗有王子,实在是国家之幸。”
马车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缓缓停在了圣心堂外。
圣心堂已经被闵元恵的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待他一声令下,他们立即冲开大门,潮水一般涌了进去。
不多时,圣心堂内所有的教士和仆役,包括曾经给白小舟带路的老头苏鲁全都被闪电般扣了起来,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白小舟和闵元恵一同进去,目光从那些人脸上扫过,忽然觉得有些奇怪。眼前的这些人表情非常镇定,没有一丝惶恐,简直像是早就知道了有事要发生似的。然而他无法停留太久,因为最终目标尚未就擒。
闵元恵带着一批人继续往里冲。两个身板如牛的侍卫冲在最前面,用铁锤砸开了大主教卧室的门。
浓浓的血腥味随即蔓延开来。白小舟本能地捂住了鼻子。
沧海陵·捌
大门洞开,里面漆黑一片。后面的侍卫举着火把上前照了照,那火把瞬间掉在了地上。
走在前面的几个人只是往里面瞅了一眼,就吓得连连往后退,跌坐在路边呕吐。
“殿下……请不要进去!”白小舟闻着那股血腥味儿,知道里面的场面定然非常不堪。他伸手拦住闵元恵,自己从身边的侍卫手中接过火把,大步冲了过去。
檀阿说得不错,大主教的居室很小,简陋得不能再简陋,里面除了最简单的生活之需,一件多余的东西也没有。而这陋室的墙壁突兀地染上了一大片红色血迹。
血,自然是大主教的血。
闵元恵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想要除掉的人此时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他的身躯四肢被完美地切割成了六块。四肢和躯干被互相连接着摆成了一个钝角五角星,而他的头颅则被摆放在五角星的正中央。他的眼睛是睁着的,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
白小舟站在原地,两腿不住地颤抖。
片刻的沉默之后,闵元恵在外面问:“白大人,他死了么?”
“请王子殿下……派仵作来验尸吧。”
白小舟遇到了一点麻烦。
虽然沙罗国最有经验的仵作的家就在王宫附近,而且很快就来了,但这位仵作看了一眼现场之后便扑倒在地,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磕头,死活不肯起来验尸。
“启启启禀殿下!这这这是神的旨意啊!大大大主教他是受到了神罚!”
白小舟一愣:“神罚?是什么意思?”
檀阿捂着鼻子解释:“‘神罚’是圣心教教义里的一个说法。教经上说善恶终有报,如果有人犯下了滔天大罪,而且因为世人都不知道,让他躲过了世俗的惩罚,那么天神便会动怒,降下严厉的惩罚……”
“也就是说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是么?”
“是的。”
“你说神惩罚那些世人不知道他们罪行的人……那么在他们受到惩罚之后,他们的罪行大白于天下了么?”
“是啊,神在对他们降下惩罚之后,会借由圣心教士之口宣告天下。”
白小舟追问:“神对每个罪人的惩罚的方式都一样么?”
檀阿摇摇头:“不,视罪行而定。”
“像……大主教这样,算是轻的还是重的?”
“身首异处,是最重的。”
白小舟盯着地上那滩血想了许久,压低声音悄悄地问:“侍卫长,请你坦白告诉我……以前发生类似事情的时候,你相不相信那些受罚的人真的犯下过滔天罪行?”
檀阿的眼神闪了一下:“白大人,下官不敢妄言。”
仵作一直两股战战地趴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他听到白小舟的话,猛然抬头:“放肆!你怎么可以妄言神的旨意!你难道没看到吗?大主教的脸上带着笑容,这说明他死前已经向神忏悔,得到了神的原谅。他已经用自己的血洗清了身上的罪孽,去往幸福的天国……”
白小舟忍着恶心蹲下去捡起了一条断臂,举在仵作面前,试图和他讲道理:
“脸上带笑也有可能是死前中了什么迷魂的□□嘛!还有你看,这骨头的断口明显是砍了三四下才砍断的,虽然下手的人刀法很准,但是他用的应该是一把比较轻薄的刀。如果神一直都用这样一把刀惩罚有罪的人,他每天这么砍砍砍不累吗?”
仵作大惊失色:“身为凡人,怎么可以妄自揣度神的行事!”他喊罢转身要跑,亏了白小舟比他更快,闪身抢过去把那血淋淋的头颅举了起来,凑到他的鼻子跟前。
“你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听说你们大主教当上主教之后就必须以黑纱遮面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的容貌。所以,你确定这个人真的是你们的大主教么?”
仵作大叫一声,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白小舟无可奈何,顺手拢上了死者的双眼,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檀阿叫人把仵作抬出去,他自己也待不住了,跟着往外走:“白大人,请问需不需要再找一个仵作来?”虽然是在询问,语气却已经有些不耐烦。
白小舟听出了他的话背后的意思——你还是自己来验尸吧!
白小舟苦着脸道:“不必了,我来吧。”
檀阿果然长长地松了口气,把手按在胸前微微躬身,然后便飞快地溜走了。
狭小的石室内,只剩下了白小舟一个人……和那具碎尸。
他还记得檀阿说过的话:“教徒一旦被选为主教,就必须以黑纱遮面隐去容貌,放弃原来的名字,抛却亲友私情。”
也就是说,大主教在成为大主教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人再见过他的容颜了。
那么谁又能百分之百地断定,眼前的死者真的是传说中的那位大主教?
白小舟想来想去,从大主教的书桌上取了笔墨,照着那颗头颅的样子简单画了一张死者的脸型轮廓,然后拿到外面给闵元恵看。
“请问殿下认识这个人么?”
闵元恵借着火把的光看了两眼,茫然地摇头。他旋即反应过来,问:“这是死在里面的那个人?”
白小舟点点头:“不错。殿下知道我并不信教,自然也不会相信什么‘神罚’之类的说法。人既是被杀的,那么这件事背后必然会有一个凶手。要找出凶手,就必须先确认死者的身份,才能推断谁有作案动机。”
闵元恵长长地叹气:“‘那个人’被选为大主教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他还是普通教士的时候我似乎见过他,可是……我真的记不清他究竟长什么样了。”
十二年……
白小舟捏着拳头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想象那个人再年轻十二岁的样子。
闵元恵忽然说:“走,我们去问问圣心堂的人。”
圣心堂的人全都被赶到了大堂里,两两背对背地绑在地上。其中八个是教士,剩下的则是厨子杂役园丁之类。白小舟站在闵元恵身后又仔细地观察了一遍那些人的神情,再次确认:这些人应该都预先知道了些什么,否则他们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冷静。
闵元恵命人取来圣心堂的名册比对,发现那上面有四十二个名字,现在被绑的却有四十三个。
多出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
沧海陵·玖
老妪和老仆苏鲁被绑在一处,吓得全身发抖,连头也不敢抬。苏鲁战战兢兢地解释:“启禀殿下,这是我家老婆子……半年前老家发大水,我家被冲没了,我实在没办法才把她接了来一起住……这件事是大主教应允了的,这里头所有人都知道……”
周围的人纷纷出声表示苏鲁没有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