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里?”
“当然是回家,回家!我找条船明天一早就走!”
“圣上有旨,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抚白小舟接旨。”
白小舟猛然回头:“你你你跟皇帝……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方澜慢悠悠地抖出一张金灿灿的绢纸,有板有眼地念道:“沙罗国王暴毙一事似有蹊跷,特命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抚白小舟为专员彻查真相。钦此。”
方澜念罢,又说:“对了,我出发的时候皇帝把你爷爷召进宫陪他下棋去了。”
白小舟气鼓鼓地瞪了他半晌:“你在江州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皇帝陛下说如果你自愿查案,这份圣旨就不必给你看。但是假如你想临阵脱逃,哼,哼哼。”
“等等!你不是一直都待在栖云山上的吗!皇帝怎么就找上你了?你给我说清楚!”
方澜不答,转身拂袖而去。
沙罗城虽然不大,但是白小舟和方澜为了避开满城搜索的士兵,还是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站到了王宫的墙头上。
白小舟非常庆幸自己白天逛过一次王宫。即使天上那轮圆月时不时地被乌云吞没,他还是能凭借着白天的记忆带着方澜进入王宫的深处。
不过他不是自己走进去的。因为不会轻功,他从头到尾都像只兔子似的被方澜拎在手里。
“王宫这么大,你怎么知道王子在哪里?”方澜问。
“我只知道他肯定住在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不过嘛,不管守卫怎么森严你肯定能想办法冲过去的对吧?”
马屁似乎拍对了位置,方澜哼了一声,把他换到了另一边的肩膀上。
片刻之后,白小舟发觉自己又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
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居然是一座由石块砌成的高塔。
高塔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花园的正中间,四周只有方块状的草坪和修剪得只有半个人高的灌木带,而灌木带之间的每一条小路上都有一组人举着火把在巡逻。再加上那高塔塔身全无缝隙滑不留手,白小舟和方澜就算能越过这些守卫走到塔下,也绝无可能爬得上去。
白小舟翻身自己站稳,咬牙在方澜耳边嘀咕了一阵,又道:“如果这次我有个三长两短,爷爷就拜托你了。”
他说着把头发随手揉成一团乱麻,又从脚下抓了把苔藓擦在脸颊上,然后跳下墙头,连滚带爬地往护卫堆里扑了过去。
“救命!王子殿下!救命!我是奚国副使白小舟!王子殿下!救命啊——”
他立刻就被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侍卫按倒在地。白小舟索性自己贴地趴牢,作奄奄一息状掏出官印交到为首的侍卫手中:“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对王子说……”
这里的侍卫没见过他,照着火把把他全身上下细细地搜了一遍,又不知道那官印到底是真是假,为防万一,只能先带他去见闵元恵。
然而他们把他拖去的方向,却是往宫外走。
白小舟不解:“殿下不在这塔里面么?”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白色的高塔很快就消失在身后的夜幕中。
白小舟觉得有些脚软。既然闵元恵不在这里,那么这个地方应该是闵元恵为了抓刺客而布下的陷阱。如果他真的和方澜强行闯进了那座塔,现在他们说不定就变成两只刺猬。
白小舟最后被拖到了码头,又推上了一条体积虽大看起来却相当低调的帆船。
闵元恵当然就在船上。
这条船吃□□,白小舟忍不住猜测船舱里装着什么——也许是粮食和水,也许是数不尽的财宝。
总而言之,这是一条随时都能解缆扬帆的船。
也许是为了避免灯光外泄引人注意,所有的舷窗都被厚厚的油布遮了起来。白小舟一踏进这密不透风的船舱,只觉自己变成了蒸笼里的螃蟹。
闵元恵正孤身在舱中来回踱步。因为身边没有别人,他只能屈尊自己打扇。白小舟只觉得他的脸比白天时又红了些。倘若他们初见时闵元恵的样子像是正被人架在火上烤的话,那么他这时候的样子则像是完全被烤熟了。
所以白小舟向闵元恵行礼之后,第一句话便是:“殿下这又是何苦?”
“白副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闵元恵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了白小舟的肩膀,“倘若连白副使也出了个三长两短,我只怕跳到这茫茫大海里也洗不清了!”
白小舟不动声色地揉一揉肩膀,把整个船舱打量了一圈,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下白天告辞之后,殿下就转移到这儿来了,所以殿下才没有亲自与在下去祭拜先王,是么?”
闵元恵点点头:“你说□□使团的座船是被炸毁的,我立刻就想到了那个人!在这世上如果还有谁不愿意让我受封为王,那一定是他!他连我的父王、连□□的使者都敢谋害,下一个要谋害的恐怕就是我了!”
白小舟想起了白天见面时他那如坐针毡的模样,心说,他果然是在害怕。
起初他有些想不通堂堂一个王子会害怕什么,然而在圣心堂外听了檀阿的一番话之后,他立刻就明白了。
奇怪的是,现在的闵元恵看起来虽然也有些坐立不安,但白天时的恐惧似乎已经消失了。
他的不安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像一个刚刚学会了游泳的孩子,正在河岸边跃跃欲试地准备往水里跳。
“王子说的是……圣心教的大主教?”
“正是他!”闵元恵来回踱步的速度瞬间加快了一倍,“此人的罪恶简直罄竹难书!你知道吗?我原来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还不到两岁大的时候,宫中有妖邪作祟,那人便说哥哥是邪魔的化身,必须葬入大海。父王竟然命人把哥哥放在一只木盆里,让他随潮水漂走了……哥哥的母亲悲痛难忍,投井自尽。十年前沙罗国遭遇风暴侵袭,那个人又怂恿父王出海祭海神,父王回来之后就生了一场大病,那人竟以此为由诱骗父王搬到圣心堂去长住修行。父王就这样深信于他,再也没有走出那神堂半步,除了母后谁也不肯见!后来王叔清平侯向父王进谏,竟被流放荒岛,终身不得再踏入沙罗国土……”
白小舟猛然抬头。
清平侯闵桓——正是在沉船之后把他救起来的人。
沧海陵·柒
白小舟顿时有些想不通。闵桓既然被罚不能再踏入沙罗,他怎么会知道沙罗先王是被人谋害的?又怎么会那么“碰巧”地知道奚国使团的船在何处沉没,还那么“碰巧”地把破案的关键人物给捞起来?
要说这些都是巧合,那也巧得太离谱了!
白小舟在这边腹诽,闵元恵的声音忽然哽咽了。
“还有我的母后……半年前母后病重,她竟也受了那人的蛊惑,不肯让大夫给她看病,也不肯吃药,不到半月,母后就……”
白小舟沉声安慰他:“殿下节哀。”看闵元恵在那边干淌泪,他在身上摸了半天,只摸出来一条脏兮兮皱巴巴的手帕。犹豫片刻,又悄悄地塞了回去。
闵元恵悲中带怒,继续说道:“我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向他发难,可是天使馆的大火让我下了决心。我派人在城中戒严,名义上是追查纵火犯,其实是为了控制住圣心教徒,让他们不能互通消息聚众闹事。”
“原来如此。可是殿下勿怪,我听说朝中官员和军中的士兵也有很多教徒——”瞧闵元恵这副收拾好了家当随时准备跑路的架势,白小舟实在有些怀疑他到底能不能摆平那位老谋深算的大主教。
“不知道白副使可曾听说,圣心教中敬神不笃的人会受到惩罚,无人幸免?”
白小舟愣愣点头。这件事他曾听檀阿说起过。
闵元恵又问:“白副使不妨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你因为曾经不敬神而受罚,那么你是从此全心全意地供奉那位神呢,还是会就此在心中对那位毫不宽容的神心怀芥蒂?”
白小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逆反的心理,当受到胁迫不得不服从于某些人某些事的时候,意识里反而会愈加叛逆。
“殿下把这些人都召集起来了?”
“不错。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联络这些人,今夜,就是他们立功的时候了。”
白小舟长长地吁了口气。面对一个号称神之化身的对手,他万幸没摊上个猪一样的队友。
他忽然又觉得有些沮丧。
他受命办案,可是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亲眼见过这起案件的死者,还没有好好地检查尸体,没有推断过凶手杀人的手法,没有排除过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和杀人动机,甚至连嫌疑人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现在居然就要出发去抓凶手了!
所有的一切都太理所当然、太顺理成章了,简直像是冥冥之中早就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安排好了所有的事,而他只需要随遇而安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就万事大吉。
这是不是太简单了点儿?
他白小舟出现在这个地方的意义又是什么?
白小舟只觉得自己像是又被扔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抱着一片随时都可能沉没的木板逐浪漂流,却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漂到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