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方澜急得几乎要哭,“我知道师叔您认罪,是怕官府追查到师父和您的身世,连累我们。可是师叔您想过没有,您用自己的命来保栖云派上下的周全,咱们这些做弟子的,又该如何自处!”
“不,这是我该做的。我这一生,欠他的实在太多了……”他说着像众衙役喊,“大家请先退下,我愿意就地伏法!”
那些衙役半信半疑,且打且退。
原楚音突然反手一挥,铁链卷住方澜的手腕,随即把方澜的剑带了回去。
“你们有心救我,我很是感激。”
原楚音骤然挥出一掌。方澜万万没想到原楚音会对自己出手,听到这句话时,人已经飞在了半空中。
“就让我,再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吧。”
原楚音高高举起了剑,剑刃直指自己的咽喉!
因为哑穴还被点着,白小舟甚至无法大喊一声“不要”。
是他亲手把原楚音送上了这座刑台。他奔波千里只为纠正这个错误,然而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原楚音横剑自刎。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脑袋狠狠地砸向冻得像冰的墙面。血立刻渗了出来,他能感觉到粘稠的热液淌在脸上,又淌进大张着的嘴里。
他即便是想哭,也哭不出声音。
脑袋再次狠狠地撞上墙面时,白小舟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黑暗和死寂持续了很久,久到白小舟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了一回——死后还被深深地埋入了地底,被冰雪封住。
然而这冷而黑暗的世界,终于还是撕开了一道缝隙。
先恢复的是身体的知觉。他觉得好像又被扔进冰冷的沼泽里,全身剧痛,动弹不得。他试图集中精神想想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晃得他的脑袋乱成一团浆糊。
然后恢复的是听觉。
风声呼啸,水声潺潺。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很是急切,带着担心。
于是白小舟确信自己是在做梦。方澜怎么会用这样的语调叫他?
“白小舟,醒醒。”
不管是不是梦,都要先看一眼才知道。白小舟奋力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白小舟有气无力,奄奄一息:“方……澜……”
他奋力想要伸出手去,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又被绑住了手脚扔在地上。抬手一看,手上的绳索打结的方式和他当初被绑在原楚音房里时一模一样。
白小舟立刻明白了过来:“你师父来了么?”
方澜往后看了一眼,点头。
青山祭·拾贰
他们身处于一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里,地面、四壁和屋顶全是用刨得光滑油亮的木板拼成的。有个身材高大披头散发的人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张木板床的床沿上,而床上躺着的正是双目紧闭不省人事的原楚音。
原楚音的身上已经被清理得无比干净整齐,连衣服也换了一身新的。床边的那人不曾回头,然而白小舟知道他就是萧鹤。
由眼前的状况可以推测,在原楚音准备自刎的时候,萧鹤从天而降阻止了他。
然后还把他们带到了这个地方。
地板依然在有规律地晃动着。白小舟想,这应该是在某条船的船舱里。
萧鹤大概是打算带着他们跑路,远走高飞。
白小舟仰后一躺,长长地吁了口气:“阿弥陀佛,谢谢佛祖,谢谢玉皇大帝,谢谢王母娘娘,谢谢土地公公,谢谢财神爷爷……原长老没事,真是太好了……”
“澜儿,点他哑穴。”
“是,师父。”
白小舟想起自己千言万语憋在心里憋得胸口要爆炸的痛苦,立刻叫道:“不要!我自己闭嘴!”
萧鹤站了起来,以居高临下的角度眯着眼扫视白小舟。
白小舟被他看得全身发抖:“你你你要干什么?你想杀人灭口吗!”
萧鹤嗤笑:“你胡说什么呢?我灭你什么口?”
白小舟一口气说下去:“原长老是前朝皇族殷氏的最后一个后代,你是前朝大内侍卫的后代,古伯雄和万玉荣都是你杀的,你杀他们是为了给你的父母和原长老全家报仇——是不是这样,肖……楚?”
这一大串话果然有效。萧鹤听了,脸色变了又变:“看来,你是真留不得了。”
白小舟不怕死地挑衅:“这么说我是猜对了?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不想。反正你知道的不会比我多。”
白小舟:“……”
方澜歉然地说:“师父早在你上栖云山的第一天,就知道你是来查案的。”
白小舟惊得两只眼珠险些蹦出来:“你!你是怎么——”
萧鹤甩袖冷笑:“文喜曾修书一封告诉我千佛寺一案的来龙去脉,信中提及破案的巡抚白小舟贼眉鼠眼,轻佻无行……那日澜儿带你上山见我,我就知道你这小子肯定没安好心。后来我叫一名弟子趁你洗澡时检查你的随身之物,果然发现了你的官印。”
白小舟:“……”
萧鹤越发得意:“我本想把你打一顿赶下山去。但是后来想想,又发现你其实还有那么一点点用处。每天早上看着堂堂五品巡抚亲自给我倒夜香,岂不是很有趣?”
白小舟终于找到了还击的机会:“堂堂栖云派掌门怎么会如此无聊?你故意不拆穿我,只是为了防止我怀疑到原长老头上。你杀万玉荣的时候把我绑在原长老的房间里,这样原长老就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萧鹤不语,白小舟就当他是默认了。
“萧掌门,你和原长老为了对方做的一切,我白小舟佩服得五体投地。”
“哼,你又知道我们都做了什么了?”
白小舟有样学样,也哼了一声:“我知道的比你觉得我应该知道的要多得多。”
原楚音忽然动了一下,萧鹤连忙扑了过去:“元鹤,觉得怎样?”
白小舟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看过去,可惜原楚音只是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动了一下。白小舟叹气:“原长老他没事吧?”
“他不肯跟我走,被我一掌打晕了而已。”萧鹤低下头,凝视着原楚音的睡颜,“说说看,你都知道了什么?”
就在萧鹤别过身去时,白小舟忽然觉得绑住自己两手的绳索松了一松。低头一看,却是方澜在解缚住他的绳索。
看方澜的意思,是要偷偷地把他放走。
白小舟精神一振。
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话,掩盖方澜解绳索的声音:“这些只是我的推测,如果我说得不对,也请掌门告知真相。这事的源头要追溯到八十年前。那时胤朝覆亡,一群侍卫护送太子及太子妃带着大笔的金银逃出皇宫,藏到荒无人烟的深山里。这群侍卫忠心耿耿,即使大山外面已经改朝换代,他们依然拥戴太子登基,在山里修起一座小小的宫殿,自成一国。侍卫们自然也会到外面走动,联络胤朝旧臣,打算伺机夺回江山。只可惜,胤朝终究是气数已尽,侍卫们终其一生也没能在新朝激起半点水花。于是恢复大胤江山的任务,又被传给了他们的下一代。”
说话间,脚上的绳索也松开了。方澜把绳头塞到他小腿下,做出他仍旧被绑着的样子。
白小舟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看方澜的脸色,怎么看都像是情况大大的不妙。
他硬着头皮说下去:“这小朝廷传到第三代的时候,每个人都已经明白,胤朝的江山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再恢复的了,他们不愿意再为了一件毫无希望的事情浪费自己的人生。所以侍卫们决定杀死所有的‘皇室’成员,然后带着最后的金银逃走,从此隐姓埋名,逍遥自在。”
方澜拍了拍白小舟的肩膀,把一把匕首塞进他怀里,然后指了指自己身后。
白小舟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一阵冷风吹在脖子上,原来是方澜把他们身后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条缝。
他瞬间明白了方澜的意思:万一有变,就从那扇窗户逃走。
白小舟几乎要哭了。
舷窗之外当然是水。然而他是个旱鸭子,不会游水。
青山祭·拾叁
短暂的沉默引起了萧鹤的注意,他回头问:“怎么不说了?”
白小舟吞吞口水,哭丧着脸说:“那些侍卫没有料到,在他们当中,还有一个人是忠于‘皇室’的。那人便是你的父亲。他和你的娘亲企图带着‘皇帝’、两名‘后妃’和‘太子’逃走,谁知却被别的侍卫发现了。你的父母拼死拦住了那些人,让你带‘太子’先行离开。你们那时候年纪还小,容易躲藏,终于逃过一劫。可惜,你们的父母终于还是全都被侍卫们杀了。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位‘皇帝’应该是被人从后面砍了数刀——”
萧鹤两手握成了拳头:“你……挖了他们的坟?”
“这也是为了查找真相,情非得已。我检查过他们遗骨上的伤痕之后,又都好好地安葬了。”白小舟看萧鹤脸上聚起的怒气,求救地看向方澜,“方澜,是吧?”
方澜无奈点头。
萧鹤咬牙问:“还有吗?”
“你带着‘太子’逃出深山,改了名姓,拜入栖云派门下以求庇护。你勤练武功,还当上了栖云派的掌门。这几十年中,你和原长老不停地追查当年那些侍卫的下落,只是他们也像你们一样改变姓名消失了。直到两年前,江湖中突然发生了十几起连续杀人事件。如今的中原武林已经没有人能认得出杀人的刀法了,只有你记得,那是当年某个侍卫惯用的杀人招式。你立刻就想到了,这是有人为了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要把当年一起杀人的同伴全部清理干净,而这个凶手一定也在追查你和原长老的下落。于是你找到了专门贩卖消息的江湖掮客万玉荣,要他去调查这件事。万玉荣果然不负你的嘱托,查到这些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正是通天帮的帮主古伯雄。你约古伯雄单独到明月楼见面,趁他不备,点住了他的穴道将他扔进池塘里。接着又在寿宴之后骗万玉荣到后山崖顶见面,然后将他推下了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