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加速冲了上去。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凹陷的山谷。白小舟曾经猜想,这个让萧鹤念念不忘的地方怎么着也得是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可是现在他看到的,只是一片断壁残垣。
因为冬天草木凋敝,那些废墟才得以在干枯的草木枝杈中间若隐若现。到了春夏时节,它们只怕就要被彻底淹没了。
白小舟和方澜提着袍角从那些废墟中间走过去,两人都一言不发。
走到最里面时,白小舟突然叫道:“方澜!”
方澜也留意到了。
在面积最大的那片废墟里,有三个馒头似的大土堆从平地上隆起。在那三个大土堆左近,还有两个稍微小些的土堆。
白小舟一望而知,那些土堆其实是坟墓。在那些土堆的旁边还有两个挖好的深坑。
“这……”方澜欲言又止。白小舟替他把话说了出来:“应该是掌门为自己和原长老准备的。看来,他早就料到……”
方澜半跪在地:“师父——”
白小舟拍他的肩膀:“你不是说萧掌门这次也许因祸得福,等他醒来,必定长命百岁。”
“可是那个人竟为了灭口向师父下手,我怎么能容许他葬在师父身边!我——”方澜说着一掌挥向其中一个坑的边缘。松散的土石纷纷落下,坑底传来一阵石头相撞的声音。
白小舟拦住正要挥出第二掌的方澜,道:“等等,下面好像有东西。”
趴在坑边探头一看,才发现原来坑底躺着一块凿成了长方形的条石。只是因为石头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土,他们一时没看出来。
“下去看看。那会不会是你师父准备好的……墓碑?”
方澜率先跳了下去,随手拂开了条石上的土:“这上面没有字。”
白小舟想了想,说:“翻过来看看!”
方澜站到坑的一头,手插在条石下猛地一掀,那石头顿时翻了个底朝天。
白小舟眼前一花,只见石头朝下的一面上刻着一行字。
“原来底下有字!”白小舟惊叫,“快,把那个也翻过来。”说着一个箭步跳到了另外一个坑里。两人合力把另一块石头也翻了过来,读出上面的字。
“大胤太子殷元鹤之墓”。
“大胤御前侍卫肖楚之墓”。
两人目瞪口呆。
方澜喃喃地说:“大胤……太子?这些字分明是师父的笔迹!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小舟自然也认出来了。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字虽然略显潦草,但笔画的转折和结构像足了萧鹤那本口诀上的字。
白小舟一拍脑门:“难道说,这才是你师父和原长老真正的名字?你看,萧鹤和原楚音不就是把殷元鹤和肖楚打乱了重新组合么?”
白小舟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说:“方澜,我知道为何你师父避前朝的讳,却不避当朝的讳——这是因为,他和原长老都是前朝的遗民,而且原长老还是皇室的后代。你看,”白小舟拉起方澜,拽着他走上不远处的土坡,“从高处看下去,那些废墟的形制……可不就是一个缩小了数倍的皇宫?”
方澜一脸的难以置信:“师父和原长老从未提起过这些。”
白小舟摇头:“他们怎么敢?虽然前朝已经亡了八十年,但是他们的身份一旦泄露,不知有多少人也要跟着遭殃——”白小舟说着看了方澜一眼,“栖云山只怕要被杀个鸡犬不留。”
方澜呆站在原地。白小舟“锵”地一声抽走了他的剑:“借你的剑用用。”方澜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等他反应过来时,白小舟已经砍下了几根手臂粗的树枝,并且把其中一根抛到方澜手里。
“你做什么?”
白小舟转身用树枝疯狂地掘土:“错了,错了,我全都想错了!原长老他很有可能并非杀人凶手!”
“什么!”
“不过还需要一点证据来印证。快,先帮我把这里的坟都挖开!”
十二月初十这天,也许是因为天上又飘起了鹅毛大雪的缘故,青州府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就连街头巷尾卖包子馒头的小摊和挑着头油香粉的货郎也都不见了踪影。
因此,当十几个衙役押着一辆囚车从空旷的大街上缓缓驶过时,天地间竟鸦雀无声,只有哒哒的马蹄和吱吱作响的车轮在为车上的人送行。
原楚音静立在囚车里,衣衫褴褛,头发凌乱,满脸的胡茬全然掩住了往日的神采。
他的目光从积满了雪的屋檐和台阶上扫过。早早贴在门上的门神,挂在屋檐下的辣椒……点点小小的红色点缀着银装素裹的世界。原楚音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东西,眼里有些许的不舍,但更多的却是——欣慰,和如释重负。
城门越来越近了。法场就在南门外。
就在囚车穿过门洞的时候,有两匹马在北城门外被守兵拦下了。按照本朝律令,除了身负紧急军务之军人,任何官民均不得在城中跑马。
白小舟高高亮起官印,那几个守兵就是不肯通融。他气得鼻子都歪了,一跃下马,使出全身的力气朝南门飞奔。
跑了一阵,忽然发现方澜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和他并肩而行。
“抓紧。”方澜说着抓住了他的手腕。白小舟只觉自己整个人飞了起来,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得无比开阔。方澜带着他落在了左近的一处屋顶上,借力再次跃起,两人转眼间已经落在了另一处屋顶上。
“啊——啊啊啊——”白小舟这辈子从未被人这样用轻功带着飞过,吓得大叫,“慢慢慢——慢点啊啊啊——”
方澜脸不红气不喘,只是有些生气:“你不是说必须在正午之前赶到么?不快点怎么行。”
“啊啊啊——我怕怕怕——唔!”
方澜的手指在白小舟的身上轻轻一拂。虽然白小舟的嘴巴依然张得大大的,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个世界清静了。
青山祭·拾壹
事后,有位现场目击的大婶向街坊邻居炫耀:“我看到有一个大侠提着一只鹅从我家院子上飞过去了!”
“鹅?你怎么知道是只鹅?”
大婶笑说:“因为那东西很肥,而且很吵。”
方澜带着白小舟纵身跃出南门外。
此时,刑台上,两个衙役正慢条斯理地把木枷从原楚音的脖子上解下来,刽子手已经把砍刀高高地举在半空中。
监斩官——也就是青州府尹龙有禄——也已经把象征下令斩首的令签拿在了手里。那小小的令签在他的手指中间打转,仿佛随时都会飞脱出去。
其实现在距离正午时分至少还有两柱香的时间。只是因为天冷,所有人都非常地不耐烦,非常地心不在焉,都想快点了事好回家烤火。
“嗤——”
那只是一个极细的、空气被划破的声音。龙有禄一愣,令签在监斩台前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飞了出去。
白小舟被方澜一把掼在了地上。
方澜脚下的速度丝毫不减,径直掠到了刑台下,手中的长剑将飞在半空中的令签斩成了两段。
他纵身跃上刑台,还未站稳时已经向着刽子手连连挥出了三掌。刽子手毫无防备,立刻被他打下了刑台。方澜大叫:“师叔!”
说着手起剑落,几下就把原楚音手脚上的铁链斩断。
方澜的动作着实太快。直到他把原楚音扶起来时,龙有禄和周围的衙役们才反应过来。
“你是何人!竟敢劫法场!”
“快拿下!”
白小舟总算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掏出官印,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龙有禄跟前。
龙有禄之前见过白小舟几次,白小舟满心以为只要自己一现身,马上就能控制住场面。谁知龙有禄见了官印,猛地一拍惊堂木:“大胆!你又是何人,竟敢冒充白巡抚!”
白小舟这些天连日奔波,脸不洗发不梳,连衣服也没换,全然变成了个落魄的乞丐。
他被点了哑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转身朝刑台跑过去,想叫方澜替他解开穴道,却发现方澜根本腾不出手——早有一群衙役操家伙冲了上去,把方澜和原楚音团团围在小小的刑台中间。
白小舟手无缚鸡之力,十几把明晃晃的刀剑在眼前闪来闪去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得越远越好。
刑台上,方澜双拳难敌四手,还要小心着不要伤到原楚音,不多时就被逼得手忙脚乱。他焦急喊道:“师叔快还手!我们知道你不是凶手!”
原楚音叹息着摇头。他站在原地,有衙役向他砍来时就随手挥起铁链格挡,却绝不主动攻击那些衙役。
“我杀人证据确凿,你们不要再惹事生非。就让我一命还一命吧!”
“师叔!”方澜急了,大喊,“师父和师叔的身世我们都知道了!白小舟会去向太子求情——”
原楚音听到“身世”两个字,脸色大变。
然而他随即摇了摇头:“那又怎样,那又怎样?太子只是东宫之主,他的话又算得了什么?再者,人情翻覆似波澜,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便是人心。我心意已决,你们,还是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