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说近乡情怯,白小舟是见方澜而情怯。他站在那里呆呆看了半天,等方澜转身要回去时,才喊了一声:“方澜……”
方澜猛然回头。
两人隔着刚刚又落了一层薄雪的小院,相顾无言。
最后是方澜无奈地放下药罐,随白小舟走出院外。
他们也顾不上冷,就在院门外的台阶上并肩坐下。眼前的栖云山一片银装素裹,白的雪压着黑的瓦,把原本略显杂乱无章的房舍衬托得错落有致。
方澜茫然望着远方:“那个人……他有没有说这都是为了什么?”
白小舟在心里叹气。这个话题终究躲不过去。
“他说古伯雄和万玉荣在他入栖云山之前将他的左腿打残,心中怀恨,所以一直在设法报仇。他还说,那两人正是因为听说他已经练成了很厉害的功夫,随时都会去找他们算账,才会凑在一起谋划要先下手为强杀他。”
白小舟顿了顿,又说:“我把同一个问题连着问了他三遍,他回答得一个字都不差。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觉得心里很不安宁。”
白小舟说完这话,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愿再开口。
原楚音被判了斩立决,等刑部复核之后便要行刑——这件事,白小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久久之后,方澜突然无奈地撇了撇嘴:“我这里也有件事似乎有些不对劲。师父他……”
“怎么了?”
“师父从三年前开始修行栖云派最高的心法‘乱云诀’。大概在半年前,师父在练功的时候练岔了气,此后每次练功,真气都会阻塞在百会、神庭和风池这三处穴道,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会瞬间经脉断裂。师父一直都知道自己处境凶险,为了以防万一,他早早地将后事嘱咐给我……”
白小舟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好,喃喃道:“你别太担心。掌门现在还好吧?”
“我曾试着帮助师父平息他体内的气息,结果发现那三个穴道已经被冲开了。就是因为这样师父体内的真气才会到处乱窜。几位长老都说这是因祸得福。只要师父能醒过来,他的修为必定更上一层楼。”
方澜说罢,欲言又止。白小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那个人有可能是为了帮你师父打通穴道才出的手?”
然而方澜立刻摇头,仿佛是想否决自己的念头。
“不,肯定不会是这样。就算是为了打通穴道而对师父出手,那也是太冒险了,简直就是九死一生——要不是因为这样做太过凶险,师父早就请别的长老帮他打通穴道了。那个人自己也承认,是为了灭口才会对师父下手……不可能,不可能的!”
白小舟知道方澜心里肯定有无数疑惑,正如他自己那样。
“既然现在无法确定,不如等你师父醒了再说。你刚才说,你师父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凶险,还向你交代了后事——他是怎么交代的?”
方澜犹豫着要不要说。
白小舟一拍大腿站起来:“难道你不觉得整件事情都很诡异吗?这案子我们破得无比顺利,可是现在我仔细回想就觉得这中间破绽百出,偏偏又想不出那破绽究竟在哪里……你师父的遗嘱,很有可能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方澜低下头:“师父说等他和——那个人都故去了,就将他们的尸身火化,送到一处秘密的地方安葬。他只告诉了我怎么去,却不说那个地方叫什么。就凭这点,我觉得师父和那个人之间或许不只是同门师兄弟那么简单。所以我更想不明白了……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要加害师父?真的只是为了灭口吗?”
白小舟眼前一亮:“你还记得那个地方怎么去么?”
“记得。”
“走,我们这就去看看!”
下山的第六天,白小舟后悔了。
萧鹤为自己和原楚音选好的长眠之地,在栖云山的十天脚程之外。
他在官驿借了两匹快马,顶着寒风日夜兼程,在第四天找到萧鹤说的第一个路标:官道南侧的一座山壁上有个形状像青蛙的白斑。根据指示,他们得从那山壁左侧的一个坳口翻过去。
白小舟站在山下,倒抽一口冷气。
山上根本就没有路。即使是勉强能让人走的地方,也长满了矮矮的灌木和杂草。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把马儿放了,自己步行上山。
翻过第一个坳口足足花了三个时辰。出现在白小舟面前的是个长条形的山谷,谷中草木丛生,比谷外更加荒凉。
白小舟茫然四顾:“这就是你师父选好的地方?”
方澜指向最远处的山谷口:“看到那个地方了吗?”
白小舟点点头:“嗯。”
“到了那里之后左转再走十二里,再右转——”
白小舟一头栽倒,在厚厚的荒草中间打滚:“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方澜站定,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白小舟趴着喘了片刻,又认命地爬了起来,垂头丧气地问:“往哪边走?”
冬天日头短,不等他们走到那个谷口,天就暗了下来。
前面几天赶路虽然辛苦,但是在晚上好歹能找到驿站或是人家投宿。眼前这荒山野岭的,他们只能在山脚找了个凹陷避风的角落,捡起枯枝生火烤干粮。
白小舟体力不济,吃过了之后就倒头大睡。夜里偶尔被风吹醒,看到方澜把一本书摊在膝盖上,就着火光盘膝打坐。
他忍不住劝方澜:“你就好好歇一晚吧,练功也不急在这一时。”
方澜闭着眼睛,看也不看他一眼。
“师父受伤之后我觉得很害怕。以前都是师父在保护我,现在我突然发现……我必须反过来保护师父和栖云派了。我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强才行。”
白小舟打着呵欠,伸手去抢那本书。
“什么功夫这么厉害,能让人打个坐就变强?”
他以为方澜会生气地抢回去,方澜却仍旧一动不动。目光落到纸页上,他立刻就明白了。
那上面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可是当它们组成一句口诀的时候,他根本看不懂!
白小舟虽然讨厌科举功名,但并不妨碍他喜欢炫耀自己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一本书摆在面前却看不懂,这简直是他人生中的奇耻大辱。白小舟硬着头皮一页页地翻下去,准备翻过一遍就假装困了躺倒继续睡。然而——
“咦?方澜,这本口诀是前朝的前辈写的么?可是看这纸张又不像啊……”
方澜终于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我朝太祖名讳‘奚高’,太宗讳‘正熙’,当今圣上讳‘重光’,所以‘高’、‘正’、‘熙’‘重’和‘光’几个字是国讳。本朝子民不论是谁,写到这几个字的时候都要缺笔或者用别的字代替以避讳。”
方澜扭头:“不用解释得这么详细,栖云山上也有师傅教读书认字的。”
白小舟慌忙解释:“我没有说你不懂。我只是想说——你看这书上,这些字都是直接原样写出来的,完全没有避讳。但是你看这些字——”他把书捧到方澜面前,“你看,这个‘首’缺了一点,‘宏’也缺了一点,还有这个——这些全都是前朝的国讳,所以我才会问写书的是不是前朝的人啊。”
方澜皱起眉头:“那怎么可能,这口诀是师父写的,他亲口告诉我这是他自创的口诀。”
白小舟越发不解:“前朝已经灭了八十多年,你师父才刚刚过了五十大寿……”
方澜想了想:“也许是在师父小时候教他读书写字的是前朝的文士,自幼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过来,又照样教给师父了?”
“怎么可能!本朝的律法那么严,书写不避讳等于犯上,这种事追究起来是要砍头的!就算是前朝的文士,也应该懂得避本朝的讳……”
方澜摇摇头,颇不屑地说:“一个人当了皇帝,就要全天下的人都不能说他的名字,真是可笑。我们江湖中人,从不讲究这些。”
“可是你怎么解释这些前朝的国讳?为什么你师父丝毫不避本朝的讳忌,却还一丝不苟地守着这些前朝的国讳?”
方澜哑然。
白小舟捧着那本书挠头:“说起来我一直都觉得有些奇怪。方澜,你师父真的已经五十岁了么?为什么我看他的容貌,像是只有四十出头……”
方澜颇为不快:“你是不是想说,我师父是个从前朝活到现在的老妖怪?”
“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接着睡,你也别太晚啊!”白小舟知道方澜一心向着萧鹤,问也问不出个名堂,索性蹭在方澜身边躺下,缩成一团:“好冷……”
方澜白他一眼,解下了披风给他盖在身上。
青山祭·拾
天一亮,他们又立刻启程,往大山深处进发。
走得越远,周围的山看起来就越相似,而指引他们前进的路标也越来越隐蔽。
直到第三天的下午,在白小舟开始怀疑方澜是不是记错了路标时,那块标志着抵达目的地的柱形巨石出现在前方的山坡上。
“师父说,站在那块石头下,就能看到他说的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