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奇,你和酷拉皮卡经历了同样的事,为何你走上了和他截然不同的道路。是本性还是信仰使然,对我的神学和人类学研究很有帮助。”
库洛洛说出了他的真实目的。
“有人说寄托信仰即是断送人生,教人逆来顺受,徒有善心无力抗争。也有说毫无信仰是虚度人生。”
不知为何,他对富酬提过的可能存在的“神”避而不谈。
“你对个人的怨愤很浅,反而对大众的恨意深沉,我能感到你的信仰十分强烈,这应该是你能实际行动,做到这个地步的原因。”
“就像我的血脉一样,我的信仰也不纯。”富酬回答,“你感到的应该是我对信仰的恨意。”
经历了多个世界的半生,他一面在资本、利益和交易中堕落,一面对人类、社会和世界的本质认识更加清晰。
“窟卢塔族的无妄之灾,你是直接的罪过,根源该是那些器官收藏家的扭曲趣味和流星街的存在。”
“那你想过即使你让窟卢塔全盘复原,他们万一再遭不幸……”
“想过。”
富酬眸中无光,唯执着惊人。
“我不知道。”
第七天,库洛洛领富酬来到枯枯戮山东边的海域。
“他沉在这片深海底部。”
酷拉皮卡为了复仇练就了减寿的念力,早在世界开始融合以前,他就收集了全部族人的火红眼,携旅团成员的尸体沉进了深海,唯库洛洛活了下来。
富酬希望从库洛洛的叙述和神态中找到半分虚假,他失败了,库洛洛说的是真的。
他一时没有动作,还没明确认清此事的真实性。
因为他很多次梦到自己赚到了足够的数额,窟卢塔族最后的血脉却断绝了。眼下几乎重现了梦中的场景,他便怀疑这又是一场恐怖的噩梦,等他醒来还要继续努力赚钱,而酷拉皮卡会生动的出现,和他一起迎接归来的族人。
如果那片土地要不回来也没关系,只要人在,总能重建家园,只要人在。
但是,好像不可能了。
他不断思索,肯定还有别的办法,窟卢塔族说不定还有未知幸存者。
他回想起签订第一次交易契约时自己问过神这个问题,他缓慢而笃定的摇了摇头。
前后穿梭的六个世界,八千个日夜不眠不休的学习和工作,九百多场蝇营狗苟查探案件唇枪舌战的官司,黑暗中挣来的三十万吨灿烂的黄金,都在那一摇头的恐怖中失去了。
“酷拉皮卡他,”富酬问,“他最后怎么样?解脱了吗?”
库洛洛给了肯定的回答。
“难道还是恨比较好吗?像酷拉皮卡那样,我该复仇,而非……”
“不一样,不是恨与复仇的问题,是他比较早遇见了好人……”
富酬不明白,也没听进去,他迟疑的在原地慢慢转了两圈,好像动作快了全身血液的流向都会错乱,他怎么会在仅剩一条血脉的不安定情况下一厢情愿的为交易忙来忙去?这就是问题了,这问题鬼影似的如影随形,他却有意忽略了。
他虔诚信仰神时,故乡和族人没有被庇佑,他改为信仰金钱,它却薄情寡义屁用不起,说到底信仰就是人尽可夫出尔反尔!
他脑子里一时空白一时充斥着种种疯狂念头,可坦白说来直到现在他都无比清醒,他已罔顾事实太久。还有某一刻,他竟为这种公道感到奇异的快慰,十字架倒坍血液流尽般到头了的轻松。
等价交换,世界唯在这方面是公平的,一切都是等价交换。
幸运的是他在不择手段接近那个天文数字变成这样之前,剥离了火红眼,没有辱没窟卢塔族血脉。
这个想法突然让他憎恨自己的天赋,所谓洞悉弱点聚敛钱财的天赋,不然他不用平白受这么多折磨,他会在听到三十万吨黄金这个数字后立刻另寻他法或绝望的自杀,不至于拖累至今。
然而最终的最终,像一个从悬崖坠落的贪恋生命的人那样,他感到难以承受的纯粹的痛苦和无边无际的绝望,他可以在大难之后那么快站起来,是他自欺欺人的深信可以凭一己之力让窟卢塔回来,他不过和族人们短暂告别离乡,很快,不说很快,他迟早能够会回去的。
如今,幻想彻底落空,思念层层翻涌,被痛苦的巨浪覆盖,再也无可慰藉。
过往已然死去,未来不可想象。
他回不去窟卢塔了,世上再没有一个窟卢塔族人,钱赎不回来命,事实如此。
他故作成熟的胡闹了太久,期间一直以来在物质上苛待刻薄自己如今都像是出吝啬鬼喜剧,包括那个不美丽但令他爱的女孩的死,如今想来他们都一样痴傻可笑……为何他笑不出来呢?
一息之间,他变得极衰老,又幼稚的年轻,像个极速变老的孩子,两种年龄的特质剧烈矛盾的共存在他身上。
世界连拖带拽的促他成长,告诉他一切都在彼岸,他跌跌撞撞头破血流,一身腥臭,终于到了那,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罢了又发现原来什么都在那,除了他想要的。
他怎么会活到这份上,让自己陷于这么多的不幸和如此深的绝望?
他抬头,仰望通亮的夜空中金灿灿的群星,那无可穷竟的神秘渺茫的宇宙在他的眼底扭曲旋转,聚拢塌缩成一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无声的深沉黑暗,最终黑暗渐渐透明,化为深红的虚无。
怀着最诚挚的善意做尽恶事,深恩负尽。
执念一朝尽数成空,他本就负债累累充满裂缝的整个精神和信仰破碎了,他本就不堪重负的脊梁由他积累的金丘消毁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活下去了,失去了红色的生命如何能不凋萎在一片红色的凝视下。
于是,他用那把曾未能割断喉咙的短刀决绝地刺向心脏。
第26章 二六章
这个好心的强盗不就想看这个吗?
灭绝之族的遗孤被不幸吞噬自我了断的戏剧场景。
但说到底,他的所作所为只是让富酬认清现实,就像富酬让美惠认清现实,这世上能有多少人是能彻底认清现实而不死的?
富酬不在乎让他看个开心,至少让这徒劳的人生有点价值,只是他为何又出手干预?
他手腕被库洛洛抓着,动弹不得。
“对不起。”库洛洛说,“这不是我本意。”
“如果可以,”富酬抬起头,双眼直视库洛洛。“总有一天,毒杀,枪杀,绞死,溺毙,腰斩,斩首,凌迟,我会一一施加在你和你认识的所有人身上。”
库洛洛松了手。
这是一处临海的悬崖,富酬面对着库洛洛后退,踩到了悬崖边缘,波涛咆哮着拍击他脚下的绝壁。
库洛洛忽然意识到,富酬让自己以为他也和酷拉皮卡一样,陷入绝望便走向另一个绝望的极端,没有特别之处,不值得感兴趣,借此摆脱桎梏。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富酬也本能的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只知道别人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现在又为什么选择死亡?”
富酬不言,向后倒去,伴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坠入翻滚的浪潮中。
没有走马灯,只有无限广袤的黑暗和寂静,他不是第一次溺水,那时他用能力活了下来,这次不会了。
他原以为会沉入海底,鼻腔还残留了海水的咸味,却在淡水里睁开眼,看到横跨江河的神户大桥,空气中有魔力波动,不是普通世界,他大概恰巧落入了融合世界间不稳定的裂缝里,到了另一个世界。
富酬十分不耐烦,凭着一股连自己都嫌恶的执坳,从浅水的鹅卵石站起来,又向江中心走。
趟着汹涌的江水,水流已漫过胸口,呼吸愈发困难,在湍流中浮沉,他没有恐惧,这不是他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却是他悲哀一生中最孤独的时刻,曾经接近和比死亡更甚的经历消磨了他的想象力,思考业已停摆,美惠躺在铁轨上时想着什么?
不知为何,江水起了大范围的波动,耳边出现了人声。
接着有人扯起了富酬,将他带到了岸堤上,远处行人并未对他投予过多目光。
“先生,你安全了。”手持双枪的俊俏男子有礼的对他说,“请尽快离开。”
富酬大概明白了状况,这条江出了魔物,他被这名没有人类气息的除魔人顺便救了。
他某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是戏剧的主角,只不过他的是出烂戏,编这部分剧情的不是个鳏夫就是个婊'子。
无所谓方向和景色,富酬逆着逐渐汇聚过来的人群走,什么都想也什么都不想,心不在焉,本能的迈动双腿,远离他们,远离自己。
人一遇不顺,什么祸事都会来掺一脚,他已连续多天四处奔走,加之情绪冲击,脑内紧绷的那根弦断了,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松了。
失去意识那刻,他希望永远不再睁开这双早该被剜去的眼睛。
……
“什么病?”
再睁开眼时,他出现在一间欧洲风格的床上,一门之隔传来一个人的问询。
“神经官能症。”另一个人回道,“医生说是一类广泛的神经功能失调的病症,由心理压力和思虑过度或工作生活环境导致一系列心理障碍。另外常年负荷身体和饮食不规律对病人各器官和视神经有不小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