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阿尔进电梯,一路升到九楼,阿尔兴冲冲地打开自己房间的门,一间高雅整洁的西式套间展现在王耀眼前,这里没有王耀想象的奢华,但只是初看朴素,细看就会发现这个房间连细节都是艺术而华贵的,简洁与高贵完美地结合。
“来,往下看!”阿尔打开窗户指着下面。
王耀往外一看,宽阔大器的黄浦江蜿蜒呈现在他面前,他从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黄浦江,竟有如此不同的效果,的确令他惊讶。
“你病了吧?陪我玩了大半天,肯定难受得厉害。”阿尔忽然低头看着王耀说,“可是你又不敢拒绝,因为亚瑟是你的老板。”
王耀瞪大眼睛,原来阿尔早就发觉了,但即使如此还是勉强他撑着病体相陪,所以洋人就是如此,不可能对中/国人有任何同情。
王耀走神的时候,阿尔忽然放倒他的身子,背部接触到柔软的床垫,王耀吓了一跳,惊恐地向上看着阿尔,阿尔天蓝色的眼睛变得柔和:“睡一会儿,我不会告诉亚瑟的。”
很累,床很舒服,像有催眠的魔力,王耀很快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依然不安地皱起眉头。
从疲劳中醒来,王耀一时弄不清自己在哪里,天花板上的装饰画是他从没见过的。然后,记忆一点点回到脑海,他动一动仍然酸痛的身体,身上盖着暖和柔软的被子,衣服被脱掉一些,衬衫的扣子也解开几颗,颈边放着冰袋。侧过脸去,看到阿尔站在窗边的背影,夕阳映着他的金发,发出一波波光泽。
“我睡着了?”王耀出声问,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睡得好吗?你发烧了。”阿尔转过身,笑着对王耀说。
“现在几点了?”王耀想起自己没有回怡和洋行,不知道亚瑟会如何生气。
“不用担心,我会替你解释。”阿尔笑着插起双手。
王耀虚弱地从床上撑起身体,慢慢走到阿尔身边:“劳烦你了。”
“顺便告诉你一个秘密,”阿尔凑到王耀耳边,“我不是亚瑟的表弟,我是他父亲的私生子。”
王耀吓得一抖,死死盯着阿尔的眼睛。
“对,我是个私生子,是老头子的美/国情妇生的,柯克兰家的合法继承人之一。”阿尔讲述,“怕我将来闹分家毁了柯克兰家的产业,所以老头子希望我能跟亚瑟一起整治家业,对外就宣称我是亚瑟的表弟。”
“那你是怎么想的?”王耀忽然觉得知道这个秘密的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
“我对柯克兰的家产没有兴趣,”阿尔满不在乎地说,“我是个记者,我喜欢旅行和发现新事物。”
“你真的不想?那你将来怎么打算?”王耀小心地问。
“打算那么长远有什么用?我只在乎眼下。”阿尔张开手臂对着窗外做出一个拥抱的动作,“而现在我很喜欢上/海,这是个充满生命力的地方,堕落、刺激、性感,像个卖弄风骚的女人,可当你以为能拥抱她的时候,才会发现你根本没有了解真正的她。”
王耀也往窗外望去,眼前的景色令他感受到强烈的震撼:明明是同样的地方,在夕阳下竟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染上红色的黄浦江荡漾着无尽的生命力,气势恢宏,如一曲雄浑的乐章,壮丽阔大。轮船拉响低沉的气笛从江面缓缓驶过,瞬间令人感受到永恒。
“看那里,未来那一定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上/海的魔力。”阿尔指着江对面的陆家嘴说。
王耀头一次全身心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之中,没有任何俗世的杂念。两人默默矗立窗前,直到黑夜吞没最后一丝光明。
第6章
黄包车滑进幽暗的街道,充气不足的轮子轧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旁边的弄堂里飘散着米饭的香气,和酱汁味、烟火味混在一起,夹杂着叽哩咕噜的上/海话,一派生气勃勃的市井风情。虽然是黑天,可一点也不觉得清冷。
阿尔和王耀挤在车座上,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让车夫很吃力,他的身体奋力向前倾,弯得像一张弓,令阿尔想起希腊神话中永远推着巨石的男人。
王耀本想自己回来,但阿尔坚持要送他,对王耀的反对之声充耳不闻。
既然已经到自己家门口,便不好不请人家进去,这对中/国人来说通常只是一句客套的道别话,被邀请方委婉拒绝就可以了。王耀客气地问阿尔:“去我家坐坐吗?”
不懂得中/国式潜台词的阿尔却眼睛一亮:“好啊!我还从没去过中/国人家里呢!”
王耀心里大骂阿尔看不清火候,哪有这么晚去人家里打扰的,更何况男主人正在生病。但是话已出口,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进行:“那进来吧,看着点脚底下。”
话音刚落,阿尔一脚踩进污水里。
穿过小弄堂,没等上楼就听到一阵口琴声,还有湾湾黄莺儿似的笑声。王耀一阵不快,疾步上楼开门,看到自己的妹妹笑得花枝乱颤,对面的伊万一边挤弄眼睛一边吹口琴,旋律欢快如小鹿跳跃。
“啊,哥,你回来了?”湾湾看到一脸雷雨前兆的王耀站在门口,忙迎上去。伊万也停下,顺手在口琴上抹了一把。
王耀脸色铁青地把湾湾拉到一边:“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不是告诉你离那洋人远点吗?”
湾湾撅着嘴,不满地说:“他来串门,我又不能赶他走。”
“你傻呀?我都叫你别给他开门,你怎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王耀虽然气急,但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他知道对湾湾越是说重话她越跟人反着劲转。
果不其然,湾湾也生气了:“你要担心我就该早点回家!说我不知道提防洋人,那你怎么还跟洋人一起呢?给洋人做事不说,还把洋人带回家来了!”她说着指指王耀身后的阿尔。
“你——”王耀气得脑袋发晕,“你这死丫头!我替洋人干活、在黄毛鬼子面前装孙子,还不都是为了养活你!要不你就得要饭去!”
“够啦够啦!这种话你从我三岁起就说个没完没了!好像我欠你八辈子债似的!对,我欠你的,我和二哥都欠你的!行了吧?我明天就退学!我跟小越一道上茶楼里卖唱去!我穷死饿死也不用你养!”湾湾说着一把推开王耀向外走,经过阿尔面前时抬头冲他吼道:“臭洋人!臭死了!”说完夺门而去。
“你给我回来!”王耀边喊边追上去。
两位主人全部离开,剩下两个外人大眼瞪小眼。
先开口的是伊万:“你真的很臭。”
阿尔看看自己的脚,由于在污水里趟过,那只脚发出腐臭的气味。面前这个说英语带外国口音的洋人让阿尔不由自主地产生敌视,而他从不会在对手面前表现出胆怯或羞赧,于是他大大方方走进低矮的房间,故意在地板上踩出一串湿脚印,找了张看上去还算完整的椅子坐下。高大的身躯刚放到椅面上,那看似完好的椅子便发出吱吱嘎嘎的濒死哀号。
“不仅臭,还超重。”伊万好整以暇地微笑,像在看好戏。
阿尔瞄了伊万一眼:“长得像头熊的家伙没资格说别人。”说着像在自己家一样悠闲地掏出烟和打火机,为自己点上一根,同时斜着眼看伊万,故意不问他要不要一根。
“不受欢迎的客人又不主动离开,这就是不识时务了。”伊万坐在床沿,歪头看着阿尔抽烟的样子。
“既然你如此有自知之明,为什么还赖着不走?”阿尔吐了口烟。
“能下逐客令的只有主人,而现在主人刚好不在。”伊万的笑容堪称天真。
“那么对我来说也一样。”阿尔在椅子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伊万也不气,翻翻紫色的眼睛说:“既然如此,与其装木头还不如来聊聊。”
“好啊,”阿尔扔掉烟,“那我来问:你和王耀一家什么关系?是他妹妹的男朋友?”
“不,我是他们的邻居,”伊万笑道,“但我很感兴趣。”
“哪种兴趣?”阿尔眯起眼睛加重语气。
“我已经回答你一个问题了,连续回答两个可不公平,”伊万无辜地摊开手,“所以现在我来问:你是王耀的朋友吗?”
阿尔想想说:“我是得罪过他的人。”
伊万浮起一丝怀疑的笑容:“耀他对洋人有多反感,我最清楚。他不可能把一个他恨得要死的美/国人带回来——恕我直言,你是美/国人吧?只有美/国人才这么愚蠢地自大。”
“所以这说明,他并不讨厌我,直少现在已经不讨厌我了。”阿尔傲慢地将身体向后仰,两臂抱在胸前,“而你呢,你在他的屋子里这件事令他气愤难当,不是吗?还有,你一定是俄/国人,只有俄/国人才能把英语说得如此难听。”
伊万忽然笑得像孩子一样:“我刚刚发现一件事:你的确令我十分讨厌!”
阿尔先是一怔,随即点上第二根烟,笑道:“很好,这样我就不会因为厌恶你而于心不忍了!”
正在这时,王耀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几步踉跄到床边,直接倒在伊万背后。
“怎么了,耀?”伊万推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