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牙直打架,王耀心想跑起来或许能暖和点,但一开跑身体带起的风更加凛冽,且呼吸急促后那冰冻似的空气吸进肺腑,就好像一柄锋利的刀子插进腔子里一样。露在外面的脸和手也紧绷绷地疼,手上的冻创全生在指关节处,由于寒冷而下意识地握拳,冻创迸裂渗出血来。
上班的路比平时漫长得多,王耀几乎是冲进洋行大门的,身体仍然由里到外地发冷,无法抑制地颤栗。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休息片刻,还是没有好转,而且头很疼,想是昨夜没睡过好的原故。喝几口水安定一下,王耀开始投入繁忙枯燥的工作。
弗朗西斯习惯性地走过来找王耀闲聊,但刚一靠近他便发现王耀不对劲,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王耀的侧脸,平时象牙色的脸这会儿嫣红一片,明显是不健康的红,最显眼的是额头上包着的白色纱布,看样是受伤了。
“不舒服吗?”弗朗西斯在王耀耳边问。
王耀的反应比平时慢半拍:“还好,就是有点冷。”
弗朗西斯探究地看着王耀勉强挤出的疲惫笑容,撇撇嘴说:“我看你是病了。”
“没有的事,我不爱生病。”王耀笑着想掩饰过去。
“头怎么伤了?”弗朗西斯伸手要去试王耀额头的温度,刚巧这时亚瑟和一名高个子青年走进来,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那青年的一句话清晰传过来:“我说过了,这毫无意义!”
“弗朗西斯你这色鬼又在干什么?”亚瑟扔下青年朝弗朗西斯快步奔来。
“别误会,”弗朗西斯举高双手,“我只是在试体温,就是这样。”
“你下回可以编个好点的理由!”亚瑟瞪着祖母绿的眼睛,“我应该在你门口钉一块‘危险动物,闲人免进’的牌子!”
“嘿,小亚瑟,在把我关到‘闲人免进’的笼子里之前,你是不是该先介绍客人?”弗朗西斯指指亚瑟后面跟来的青年,“我和小耀还不认识这一位呢!”说着自然地把手搭在王耀肩上。
亚瑟只好忍住火气,一本正经地介绍道:“这位是阿尔弗雷德·F·琼斯,我的表弟,美/国人。这只法/国动物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不合格的合伙人;这个中/国男孩叫王耀,我们的职员。”
“你好,琼斯先生!”弗朗西斯大方地伸出手。
“叫我阿尔!”阿尔热情地跟弗朗西斯握手。
王耀已经站起来,起立的动作让他眼冒金星,不光因为发烧,眼前这位名叫阿尔弗雷德的美/国青年让他吃惊,阿尔正是昨天“主持公道”的那位戴眼镜的金发年轻人。
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王耀礼节性地微笑着说:“早安,琼斯先生。”他没有伸手,洋人一般不愿与中/国人握手。
可是阿尔却主动捞起王耀的右手握在手心里:“你叫王耀?我们见过!”
“你们认识?”亚瑟的目光来回扫二人。
“不认识,但是见过面,”阿尔笑道,“没想到能遇见熟人!”
见过一面就算熟人了吗?王耀在心里暗暗抱怨。
“你很紧张吗?怎么出这么多汗?”阿尔感到掌心的湿润。
弗朗西斯按住王耀的肩膀迫使他坐回椅子里:“不,他只是身体……”
“弗朗西斯,你浪费的时间够多了!”亚瑟命令道,“马上给我过来,公和洋行那边的事情够我们忙一天了!”
弗朗西斯假装无奈地笑道:“小亚瑟,不要过早成为工作狂!”说着跟亚瑟往里走。
“阿尔,你也过来,这些东西你必须学!”亚瑟转向阿尔。
“对不起,我说过我不感兴趣,”阿尔抱着双臂站在原地,“既然你们要谈正事,那么这个人借我一天。”阿尔说着抓住王耀的胳膊把他从椅子里拉起来,王耀不得不踉跄地绕过桌子贴到阿尔身边。
亚瑟刚想发作,但转念一想,对阿尔这家伙不能来硬的,于是不太满意地说:“好吧,看在你刚到中/国的份上……王耀,帮我盯着他点,别让他干傻事。”
没等王耀说话,阿尔已经拉着他往外走去:“放心吧亚瑟,我早就不穿尿布了!”
第5章
一出怡和洋行的大门,江面上的风迎面扑来,王耀冻得直打哆嗦。
“小王,你怕冷?”阿尔看着不住发抖的王耀。
“别这么叫我,小王是比我年长的人才能叫的。”王耀冷淡地更正。
“好吧,那叫你耀怎么样。”阿尔笑着问。
“随您喜欢。”王耀不愿意跟这个令他讨厌的洋人多废话。
忽然肩上一暖,一件毛领厚夹克披到王耀身上,王耀惊愕地看着阿尔,年轻人无所谓地笑笑:“上/海对我来说很暖和!”
王耀仍对昨天的事情心存芥蒂,他不知道阿尔怎么能装得如此无所谓,或许他根本就是真的不当一回事?
阿尔掏出一板巧克力,撕开包装咬一口,看看不言不语的王耀,又掏出另一板递过去:“尝尝?”
王耀犹豫一会儿,终于把“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古训扔到明天去,伸手接过包装完好的巧克力塞进口袋里。
“为什么不吃?”阿尔奇怪地看着他。
“留给我妹妹。”王耀低声说。
阿尔眼睛一鼓,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这没什么可笑的,如果你也试过挨饿的滋味的话,王耀在心里说。
阿尔忍着笑把手中的巧克力掰成两半,将没咬过的一半递给王耀。王耀想了想,终于接过来开始吃,这种硬梆梆的甜食入口即化,比北平的糖葫芦还好吃。
看着王耀的吃相,阿尔觉得好玩,这让他想起在河上筑坝的水獭,那种小动物总是用细细的爪子捧着树枝飞快地啃。
拖着沉重的身体陪一位自己并不喜欢的洋人逛上/海不是什么舒服的事,但王耀不能得罪阿尔,这等同于得罪亚瑟。
与外滩不同,苏/州河两岸虽然也都是西洋建筑,但高度要矮得多,趴在外白渡桥的栏杆上向西看,如同到了某个欧洲小镇一样。
“东方威尼斯啊!”阿尔高兴地叫着,“真可惜我没把相机拿出来,改天一定多照几张相!”
王耀觉得好笑,一丝不苟、努力上进的亚瑟怎么会有这么贪玩的表弟?
“不,东方威尼斯是苏/州,在北边。”王耀更正。
“哦?那里是什么样子?”阿尔感兴趣地问。
“小桥流水人家,你们洋人不懂的。”王耀头晕得很,不愿意多说话。
“东方人,中/国人,你们总是有很多神秘的东西是吗?”阿尔笑着扭头看王耀,河上的风吹起他的金发,柔软俊逸。
“对我们来说并不神秘,”王耀用栏杆支撑软软的身体,“你们洋人才让我们觉得奇怪。”
“哪里奇怪?”阿尔忽然抓住王耀的手放到自己鼻子上,“这里吗?”
“不止。”王耀被逗笑了。
“那就是这里,”阿尔又把王耀的手放到自己的金发上,由于两人身高差距较大,他不得不弯下腰做这个动作,“或者这里。”他又拿着王耀的手在自己眼睛前面比划。
“不,最奇怪的是这里,”王耀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心口,“我们好像永远不能互相理解。”
阿尔忽然自嘲地笑了:“其实你恨死我了吧?”
王耀惊讶地看着阿尔,大约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你丢了钱,这跟我和那个德/国人也有关系,不是吗?”阿尔指指王耀包着纱布的头。
“是我自己不小心。”王耀冷冷地说,如果说不恨阿尔是假的,但并非因为丢钱,而是由于阿尔侮辱性的行为,居然真把他当成贼一样当街搜身。至于丢钱这笔账,他统统算到那德/国人头上去了,在心里砍了德/国人一遍又一遍。
外滩三号旁边的高档咖啡厅里,王耀几乎是瘫坐在舒适的椅子上,陪阿尔走了几乎半个租界,他真的快支持不住了。现在是下午两点,他们连午饭都没吃,不知道阿尔怎么那么有精力。
“饿坏了吧?这家店的点心很好吃,女孩子们尤其喜欢。”阿尔如数家珍地介绍。
点心?如果有好胃口,王耀更愿意在某个路边小店吃一大碗云吞面,不过他现在因为发烧而没有任何食欲,只想躺下休息。椅子很软,如果能就这么躺下来也好啊。
侍者端来咖啡和丰富的茶点,王耀知道西方人喝咖啡时会配少量点心,但是现在端来的也未免太多了吧?
“你肯定想给妹妹带回去一些!”阿尔笑着指指那一碟碟漂亮精致的糕点。
王耀看看阿尔,继而有点不好意思地向侍者要纸袋,侍者满足了他的要求,态度虽然彬彬有礼,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嫌恶和轻蔑。阿尔忽然抓起一块糕饼揣进兜里,大大方方地对愕然的侍者说:“我和我的朋友都很喜欢这里的点心,你们很棒!”
王耀看着阿尔无所谓的样子,忽然有点感激。
喝完咖啡,阿尔提议:“去我住的地方看看吧,景色很美!”
王耀实在没力气再走,可是阿尔一把捞起他的身子,不停地说从他那里观风望景如何美,王耀挣扎不得,只能由他拖着走。阿尔住在南京东路路口的沙逊大厦,那是外滩最高的建筑,也是外滩的标志,但是在王耀看来,这座建筑十分愚蠢——中/国人永远不能接受绿色的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