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弹出这种曲子的究竟是什么人呢?王耀是个不懂音乐但却喜欢音乐的人,他在北平时最爱听大宅院里的姑娘弹箜篌。而眼下洋房里的乐手更是把音乐演绎得行云流水、如梦似幻,能演奏出此等美妙乐曲的一定不是凡人,必然有着最纯净的心灵。那会是怎样一位姑娘呢?王耀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那位他头脑中虚构出的“姑娘”的,他知道那不可能是中/国人,他不喜欢洋人,可是却无法不被这位乐师吸引。
就在王耀听得入迷时,一个人重重撞他一下,飞奔而去。王耀愣住了,再一摸口袋,空空如也,登时脑袋“轰”地一声,耳朵不住嗡鸣,大喊道:“小偷!抓小偷啊!”一边喊一边向那人影逃跑的方向追去,可没跑出几步忽然被一只强壮有力的大手抓住胳膊,继而被一股强劲的力道狠狠扑倒在地上,由于手被扭到背后,膝盖和肩膀、脸颊都重重磕在石砖路面上,疼得火烧一般。
脑袋撞得发晕,恍惚间听到一个低沉愤怒的男声喝斥:“你果然是个小偷,这回别想跑了!”
王耀晃晃头,极力驱走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却忽然被狠狠揪住头发往后拧,头皮的疼痛令他不得不把脸转向后,脖子呈一个极不舒服的角度转着。他看清背后抓住他的人,这人他不陌生,上回他站在这里听音乐时就是被眼前这个灰蓝色眼睛的金发洋人驱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额头上流下来,流进眼睛,想要伸手抹掉,可被禁锢的双手无法抬起来,只能闭上一只眼睛。
“我没有,我的钱!”王耀昏沉的脑袋里只想着被偷走的钱。
“还不承认吗?去巡捕房说吧!”洋人说着要把他提起来,磕伤了的膝盖在坚硬的路面上蹭过,骨头都要断了似的,王耀拼命咬牙把痛呼声咽回去。
“嘿,停下!”一声底气十足的断喝。
王耀用睁着的那只眼睛看到一双有点发旧、号码很大的靴子走到他面前,艰难地在头上那只手的控制下挣出一点空间,略抬起头向上看,靴子的主人是一位穿着夹克的洋人青年,一样是金发蓝眼,但金发却乱蓬蓬的,不似钳制他的这位那样梳得一丝不苟,眼睛的蓝色也不尽相同,这位后来的洋人眼睛是天空一样明亮的色泽,充满希望般地发亮,透过鼻梁上那副眼镜盯着眼前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眼神好像自信的雄狮一样。
“即使对方是中/国人,这样使用暴力也是不对的!”后来的青年居高临下地说。
王耀被提着站起来,头皮疼得像要被剥开一样,他能忍住□□,但忍不住痛苦的表情。身后的人严厉地说:“他是个小偷,我已经见过他两次了!”
“我不是!”王耀生气地否认。
“哦?你们肯定有一个在说谎,不过hero我的眼睛可比鹰还尖,”青年扶一扶眼镜露齿一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分别讲叙一遍事情的经过,自称hero的年轻人叉着双手笑道:“这件事很简单嘛,只要看看这个中/国人身上有没有赃物不就行了?”说着向两人走近。
“你干什么?”王耀惊叫道,想要挣扎,可身后的人一刻也不放松他的双手。
青年不理会王耀的叫喊,把手伸进王耀衣服里翻找,从里到外搜遍,只找到一点零钱,没有任何贵重的东西。青年耸耸肩:“看来他没说谎,除了瘦得厉害,没看出他哪里不正常。”
背后的人终于松开手,王耀回手就是一拳,身后的洋人被打得捂着鼻子后退两步,惊讶地瞪着王耀,他没想到这个看似瘦弱的中/国人会如此迅速地反击。两个洋人错愕间,王耀又一肘推向带眼镜的青年,后者虽有防备,但距离太近还是结结实实吃了一下子。
“黄毛兔崽子!赔我的钱!”王耀近乎嘶哑地叫骂道,“我的薪水啊!这个月就指它过活呢!现在让小偷抢了,我妹吃什么去?你们这帮洋人都他妈王八蛋!你们抢我们的地方、杀我们的人,到头来还骂我们是小偷?中/国人不是人吗?凭什么你们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还随便搜身?老子干脆宰了你们再偿命!”他说着就扑向还捂着鼻子的洋人,可刚一动又被人从背后连胳膊一起抱住。
“嘿,冷静点,你杀了我们也要不回钱,”抱住他的是那位带眼镜的青年,“而且我好像听你说有个妹妹,你死了她吃什么去?”青年贴着王耀耳边,学着王耀刚才的话说。
王耀的怒火冷却下来。没了方才的冲动,他便意识到现在最好立刻离开,惹上洋人不是什么好事。不用说他要真杀了洋人而得个死罪让湾湾没人照看,就说真动起手来,他也肯定不是这两个洋人的对手,一个中/国人被洋人打死不是什么大事,最多赔些钱就了事,那样不仅湾湾要吃苦,自己也死得窝窝囊囊。他知道他根本没得选,只能尽量冰冷着声音说:“放手!”
确定王耀不会再乍毛,洋人青年放开箍着他的手臂:“我想你不会再找麻烦了吧?”
王耀转头用一只眼睛瞪着他,额头上的血还在流,半张脸都是鲜红的。
洋人青年指着他说:“你的脸……”
没等洋人说完,王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快到家时,王耀胡乱抹掉脸上的血迹,可是新血很快又流下来,他掏出旧帕子捂住伤口,匆匆走进弄堂。忽然小越慌慌张张跑出来拦住他:“王大哥,可别回去——咦,你的头怎么了?”
“别管头了,里面怎么回事?”王耀预感到不妙。
小越急得把王耀往外推:“房东又来收钱了,这会儿正跟湾湾闹呢!你可千万别进去!”
王耀急忙往里走:“那可不行,哪能让湾湾顶着?”
小越用力推王耀一把:“哎呀她一个小姑娘,房东太太又能怎么样?不过是骂一通就完了,你要是回去她才不会放了你呢!”
“那我也得过去,万一湾湾吃亏了呢?再说我就算等在这儿,一会儿房东走的时候还不是得碰见我?”王耀还是坚持。
小越左右看看:“这么的吧,你从我那边上楼,搭个梯子到对面,溜进你家去。房东太太不走你别出屋。”
王耀也只能答应,跟着小越蹑手蹑脚爬上房顶。待从梯子爬到自家屋顶上时,他忽然脚下一滑,整个身子沿着倾斜的房顶往下溜去,他急要抓住什么,可这里没有半点能着力的地方,滑到房檐外,身子腾空的一瞬间,突然被一双手臂从腋下揽住,睁眼一看,是那个住在阁楼的俄/国人伊万。
“这么玩很危险啊!”伊万眯着眼睛笑道,轻松把王耀提上来拉进屋里。
下面房东太太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你们这两个白吃白住的我可受够了!你那哥油嘴滑舌,没半句真话!房租欠了多久还不交,当我这是菩萨庙?还有你,这么大一个姑娘还在家吃闲饭,你怎么不去街角站着拉拉活呢?兴许还比你那没用的哥挣得多!”
“不许你这么说!”湾湾明明在发脾气声音却依然娇柔。
“哟,没钱还想立牌坊?小贱货学会顶嘴了?”房东太太不干不净地骂。
“大哥说他发了薪水就交房租,我们没骗人!”湾湾争辩。
王耀忍不住想冲下去,却被伊万一把拉住:“别,你去更不好办。”
房东太太把王家的祖宗骂个遍,总算离开了,王耀烦闷地揉揉额头,伤口再次流血。
“我帮你弄一下吧。”伊万主动要求帮忙。
除了额头上的伤,膝盖和肩膀也一样在流血,只是被衣服包裹着看不出来。
“怎么弄的?”伊万问。
“摔的,”王耀随口说,“有个小偷摸走我的钱,我去追,一跤摔地上让他跑了。”
“这也是摔的?”伊万握着王耀的手腕举到面前,细瘦的腕子上一片青紫的勒痕。
王耀不吱声了,他一向不擅长撒谎。
“谁打的?”伊万追问。
王耀突然甩开他的手骂道:“还不是你们洋人?仗势欺人,打死个中/国人跟踩只蚂蚁没两样!”
伊万摊开双手:“那是有钱的,我这种穷洋人不也跟你们中/国人混在一起吗?”
王耀也只得作罢,现下跟伊万吵闹也没什么意义,他闷闷地开口问:“伊万,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到中/国来干嘛呀?”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个作家,喜欢到处流浪采风。”伊万笑着说。
“那你靠什么活?”王耀又问。
“稿费,还可以做点零工。”伊万笑道,“与其关心我,不如想想你要怎么活吧。”
伊万说得没错,王耀的麻烦才刚刚开始,“明天”慢些来吧。
第4章
王耀在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紧紧抱着胳膊,也仅能让胸口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冰冷。丢了薪金,不想些办法不行,他昨晚跑去两条街外的当铺,跟牙尖嘴利的朝俸好一通讨价还价后当掉自己的大衣。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只前清道光年间的汤婆子,铜制的,做工不错,但那是给湾湾暖脚用的。或许是自小缺乏妥善照顾,湾湾一直体虚不禁寒气,入秋就得加被子,靠着汤婆子过冬才不致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