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省不行啊!”王耀轻轻叹气。
弗朗西斯刚想再说什么,突然一声喝斥打断他:“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你又在骚扰员工!”
说话的是一位英/国人,很有贵族气质的外貌,两条眉毛却粗得奇怪,他瞪着弗朗西斯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工作时间像条色狼似地对着下属流口水!”
弗朗西斯摊手笑着说:“上帝作证,我没对小耀怎么样,我只是尽职地关心一下有困难的可爱员工,小亚瑟你不要神经过敏!”
叫做亚瑟的英/国人不相信地“哼”了一声,命令弗朗西斯马上滚回他的地方去。弗朗西斯耸耸肩:“真粗鲁啊小亚瑟,你可是绅士!”说着向王耀眨眨眼,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
“对流氓不用绅士,”亚瑟冲弗朗西斯的背影气哼哼地说,“尤其是不看对象乱好色的流氓!”
剩下王耀自己面对亚瑟,他有点不自在。王耀对亚瑟发怵,与弗朗西斯不同,亚瑟高傲而且霸道,跟人说话总是用命令的口吻。亚瑟似乎挺关照王耀,小香在英/国的学费全部由亚瑟负责,王耀不知道亚瑟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亚瑟没有告诉他原因,或许是不屑于让他知道。虽然表面上王耀是受到亚瑟的特殊照顾,但亚瑟并未对他有半点好脸色,而且所谓的“照顾”全部是亚瑟单方面的强制行为,从未征求王耀的意见,而王耀只是不得不接受。
“王耀!”亚瑟突然出声。
“啊?”王耀吓得一激灵,反射性地抬起头。
“别在工作时间发呆!”亚瑟冷冰冰地说。
“啊,是。”王耀急忙点头,手忙脚乱地打开桌上的文件袋,一不小心把袋里的纸张全散到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捡,顾不得亚瑟会不会更生气。捡得差不多时,忽然一只手拿着最后一张纸递到他面前,向上一看,竟然是亚瑟,亚瑟没有表情,看不出是嫌恶还是不耐烦。王耀只能去接他手里的文件,说:“谢谢。”亚瑟没说话,在交接纸张的时候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王耀的手背,再直起身时又恢复高高在上的模样。
“下周六在百乐门有个舞会,你要跟我们一起去。”亚瑟忽然说。
王耀有点奇怪,这类舞会看似休闲,实则暗藏玄机,是商业交流的重要时刻,通常只有上层人物才会出席,他不解地问:“可我只是一般员工,又是中/国人,不是应该弗朗西斯去吗?”
“他会去,你也得去,”亚瑟说,“别问那么多,我只是通知你,按我说的去做!”
王耀只得应承:“我知道了。”
王耀等着亚瑟离开,可亚瑟却没走,这令王耀更加紧张,手中蘸水笔上的墨水不小心滴在纸面上,晕开一个黑点。
“王耀,刚才弗朗西斯说你有困难?”亚瑟的目光落在别处,不正视王耀。
“呃,只是房租的问题,每个月都这样。”王耀轻描淡写地说。
“哦,我知道了,我只是好奇而已,好奇。”亚瑟一边画蛇添足地解释,一边叮嘱王耀:“别忘了舞会的事,很重要!”
王耀无法理解亚瑟的想法,他也不想费那个脑筋,亚瑟离开倒是让他松口气。
黄昏时分,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工作,王耀整理好桌上散乱的文件,裹上大衣和围巾,最后看一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然后转身走出洋行。
累,从里到外的累,无法言喻的身心俱疲,周而复始。
路过外滩公园,这里曾是中/国人的禁地,过去入园规定第六条明确指出华人不得入内,直到民国十七年才对中/国人开放。但即使名义上开放了,中/国人还是经常被拦下,尤其是穿着寒酸的。王耀经过的时候恰巧看见一名面容俊朗的中/国青年与门口肥胖的大胡子印度警卫争执。
“那狗怎么进去了?”青年气愤地指着刚刚风情万种地扭着屁股进园的女洋人,她牵着一条哈巴狗,那狗跟主人一样高傲地昂起脖子,似乎在用下巴看路。
“咳!那是外国人的狗,管不了的!”印度人摆摆手。
此时一群日/本人走上前将中/国青年好一顿奚落,看着那孤身一人的青年人,王耀有点难过。在租界根本没有中/国人的立场,中/国人和洋人一样要交税,可是却没有行动自由,被禁足的又何止这小小的公园?
突然,那中/国青年闪电般出拳打倒嘲弄他的日/本人,又飞起一脚踢碎了写着入园规则的牌子。
看到他的行为,王耀先是吃惊,继而叹着气摇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踢碎一块,他们还会挂上第二块,而且就算没有牌子,中/国人就真的不受限制了吗?他有点担忧地看着被围在日/本人中间的中/国青年,但很快那青年便被熟人拉走了。王耀注意到那群日/本人中有一个穿着深蓝色和服的年轻男人,他冷眼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在自己的伙伴挨打的时候甚至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不经意间,王耀和他目光相碰,王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年轻日/本人的眼睛就像幽黑的深渊,好像要将人生生吞噬一样,而那短暂的目光交汇之中,他似能传达给王耀这样的讯息:我记住你了。王耀感觉浑身发冷,不得不紧了紧大衣,快步离开。
回到中/国人聚居的小弄堂,食物的香气充斥着狭窄的空间,地上污水横流,腐臭的气味混在食物的味道中,形成弄堂特有的气息,邻里间交谈吵闹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夹杂着锅碗瓢盆的声响,令人觉得冰冷的空气都变得暖融融的了。
王耀舒畅地微笑,踏进这属于他的地方。
邻居小越一边干活一边唱歌:“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巾/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明明是如此悲凉的歌词,她却用欢快甜美的声音唱出来,只能令人觉得亦发伤感。王耀想起北平,想起那熟悉的四九城,还有一望无际的青纱帐。
“王大哥,你回来可太好了,我这有几只箱笼,帮我抬上楼好吗?”小越窈窕的身影已经来到王耀面前。
王耀看看地下,有几只陈旧的箱笼正堆在门口,想是小越正在收拾房子,于是说:“好!”说着便扛起一只,还真不轻,他两手扶着箱边,让小越前面引路上楼去。等下来准备扛第二趟的时候,忽然看到住另一个弄堂的小泰来了。
“哎哟,老王!你是读书人啊,这粗活哪能让你干?快放下,我来!”小泰急急地来抢王耀手里的箱笼。
“切,你又不晓得过来,我还不得求王大哥?”小越不知是喜是怒地嗔怪小泰。
看着这一对小儿女斗嘴,王耀暗自乐了,早把第二只箱笼扛上肩膀:“没事,我有的是力气呢!”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肩上一轻,那箱笼竟自离开他的肩膀。王耀吓一跳,猛回头看去,竟是一个浅金发色的高大洋人站在他背后。
“啊!这鬼东西啥时候进来的?”小越看见洋人,吓得大叫。
洋人眯起漂亮的紫晶色眼睛笑道:“我不是鬼东西,是来找住处的。”
“你走错了,洋人住租界里。”王耀提醒道。
“哦?可是这个地址没错啊,我从不迷路。”那洋人腾出一只手掏出一张字条,王耀接过来一看,还真是这里,而且租的居然就是他家阁楼!
“房东怎么回事?我当时租的时候她是连阁楼一起租我的,现在怎么又给你?”王耀不高兴地叫起来。
一边的小越脸色有点难堪地说:“王大哥,我前几天倒真听房东说过,你欠她一屁股债,她说没把你撵出去算便宜你了,不过阁楼她要收回去再租,省得赔得太多。”
王耀气得不知说什么:“租谁也好,别租给洋人啊!”
洋人却开心地笑了,单手将箱笼扛上肩头,另一只手按住王耀瘦削的肩:“那就是邻居了!邻居,以后别干这种活,会压坏你的!”
当天晚上,王耀清理出阁楼的杂物,把地方腾给洋人。那洋人没什么行李,看上去像个穷人,大冬天的只有一件旧大衣,王耀一时心软,把自己的厚围巾送给他。洋人也不客气,拿了围巾捂在脸上闻:“哦,很温暖的味道!”
洋人说他名叫伊万·布拉金斯基,俄/国人,是个流浪作家,常常吃不饱饭,不过他喜欢自己的生活。王耀却有点鄙视,这种人在中/国人看来跟要饭的差不多。脑袋顶上多了这么个洋人,王耀非常不放心,叮嘱湾湾千万要当心,晚上睡觉时王耀更是亲自检查两遍门闩。
伊万看出王耀的神经质,不过他没有捅破,作为一个写东西的,他更乐于旁观世间百态。这个中/国人很有趣,伊万想,这会是一个好故事。
第3章
发薪水的日子是王耀最快活的时候,兜里揣着辛苦得来的钱,连走路都轻快许多。他躲房东好几天了,这回总算可以把欠的房租交上一部分——不能全交,还得留些过日子,到下个月再发工资时估计就能交清所有的欠款了。
想到拨开乌云见日明的未来,王耀不自觉地傻笑,也不管街的上的行人会不会当他疯癫,其实上/海街头疯子多得是,王耀的样子还不会被认为怪异。
熟悉的优美旋律传来,王耀驻足倾听,这回他小心地站在禁区以外,不越雷池半步。洋人讲究私有财产不可侵犯,即使同是洋人也不能随意侵犯他人私宅,更何况是一个连洋场都不可踏入的中/国人。上回已经被人赶过了,王耀不想再自讨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