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丘奇,我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他必须报答我,他说他愿意为我做一切,这很好,我希望他能遵守承诺。我重新塑造了他,他变得更好了,可以替代我。”
“达摩一家和淇宣一家,太标准的幸福家庭,我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绝对的完美,就像卢陟他家一样,表面的模范家庭底下一定是丑恶不堪,所以我同样帮助了他们。”
“我把那两个孩子从地狱中解放出来,给了他们新的庇护所——本来,如果你们不插手的话,他们会从警局出来,去往更好的、专属于他们那种人的家。”
“你很喜欢给别人分类,什么‘我们这种’‘他们那种’,你不该以自己为判定标准来划分种类的界限,因为在我看来,你是独立于所有人种之外的奇葩。”西尔芙林整理着桌上的证物与档案,没什么情绪地说道。
他起身离开,握上门把手准备开门的那一刻,突然似真似假地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臆想,果然,洗脑别人的前提是先洗脑自己。”
西尔芙林打算去楼道尽头的露台透口气, 没想到有个人影倚靠在栏杆上抽烟。
已经入夜,莫斯小镇良好的生态环境让高空中的星子无所遮蔽,月光大肆流淌着, 落在那宽而平直的肩膀线条上, 板正的西装在肩胛骨处撑出锐利的剪影,远看像尖锐的刀锋, 被紧紧包裹住的、锻炼得完美的背肌随着那人抽烟的动作隐约起伏。
高大而锋利的背影, 西尔芙林却看出了难得的颓丧意味。
“咳咳……”烟味其实不算很重, 但西尔芙林对味道很敏感, 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正在抽烟的阿瑞贝格听见声音动作一顿, 转过身看见西尔芙林站在不远处捂着口鼻呛咳着, 愣了一下, 夹着烟的两根手指无意识地将烟对半弯折, 然后低头将烟扔在地上, 黑漆红底皮鞋对着烟头的红星碾了碾。
阿瑞贝格倾身将烟的残骸捡起, 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被烟草磨得沙哑低沉的嗓音在静谧的夜色中响起:“抱歉。”
西尔芙林半天才止住咳,手背抵在唇边,脸还皱着,他抬眼看向阿瑞贝格, 问了一句:“你还抽烟啊?”
“偶尔,不常抽。”阿瑞贝格向西尔芙林走过去, 走进楼道光的投射范围内, 又怕身上未散尽的烟味熏到他, 在离西尔芙林一米处停下。
西尔芙林这才发现他和平时很不一样,向来扣到最上面的衬衫扣子松了两颗,领带解下绕在了左手手掌上, 没穿他那标准三件套之一的西装马甲,西装外套也穿得松松散散。
“你很讨厌烟的味道么?”阿瑞贝格莫名其妙问了这么一句。
“也没多少人喜欢吧?抽多了烟会得口腔疾病,一口好牙全要变异。”西尔芙林瞥他一眼,“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抽烟的,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名门望族严格家教下养出来的豪公子,这些东西都会被管得很严。”
“并没有,”阿瑞贝格无奈地笑笑,“我父母对我虽然还算严苛,但也不会事事都管着,甚至在一些重要的人生决定上还会放任我自己做主,不然也不会让我一意孤行地来调查局工作。”
“所以你就是因为热爱选择了这份工作?”西尔芙林往前走,走到黑暗中,背靠着栏杆看他。
夜风刮过,吹起他披散下来的金色发丝,精致的面部轮廓被夜色模糊,关注力就全到了那修长的剪影与飘扬的长发上,恍然间,像翩跹起舞的蝴蝶,又像遗落人间的天使翅膀。
阿瑞贝格跟着往前走,靠在了他旁边,肘部支着围栏,竟透露出与他平时风格大为迥异的懒洋洋的劲儿来。
“年轻那会儿比较中二,有一腔热血的英雄梦,想要拯救世界,享受其他人崇拜的目光。”阿瑞贝格低低地笑了一声,“当时觉得当警探是个很酷炫的事情,别人见到你的制服就有安全感,看到你就油然而生一种崇敬心理,遇到什么重大事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你。”
“现在就不酷炫了吗?”西尔芙林将飞舞的发丝捋到耳后,眯着眼偏头看他。
“也不是,”阿瑞贝格摇摇头,“主要是后来才知道,这份工作要求我们和怪物打交道,与丑恶与扭曲同床共枕,同桌而食,我们猎杀那些黑夜中的恶灵,看到深渊中张开的血盆大口,更重要的是,我们看见在血盆大口中拼命呼救的人,但无法救下里面的所有人。”
“我们不能让自己跳下去,所以需要他们跳出来,但能跳出来的总是寥寥无几,我们大多数时候,只能眼看着那些痛苦的挣扎而无能为力。”
“真觉得自己老啦,叔叔?还把自己的职业感悟分成了‘年轻那会儿’和‘现在这会儿’。”西尔芙林不想让话题太沉重,毕竟自己也刚从审讯室出来不久,心情同样不是很愉快。
“哈啊,你不是一直嫌我年纪大吗?小博士,现在来说好听话来安慰我,是不是晚了?”阿瑞贝格好笑地看着他。
“我可没有在安慰你,你也不需要我的安慰,我只是实话实说,虽然我开玩笑喊你‘叔叔’,但你确实很年轻。”
“那可不行,我记得刚见面的时候你说过,你就喜欢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年纪大还是有竞争力的。”阿瑞贝格调侃道。
“什么呀,我那时候乱讲的,口味没那么畸形——况且你本身条件就非常优越,放在哪里都很有竞争力。”西尔芙林没想到他还记着这句话,当时他为了打消那个美女的不妙想法,别说爱好中年大叔了,爱好丧妻鳏夫都能说出口。
阿瑞贝格朗声笑了一会儿,没再继续开玩笑,而是把话题又抛回去。
“你呢,你为什么想来调查局,因为天赋吗?”
“我?”西尔芙林抓了一把头发,然后低头看向脚尖,刚刚还安分呆在脑后的发丝又顽皮地滑到脸颊处,遮掩了他的神色。
“我和你不一样,我并没有什么拯救世界的梦想,也没有成为别人心中的英雄与向往的觉悟,我承认我确实对挖掘案件背后的动机和不为人知的故事非常感兴趣,但我其实更想当一个私家侦探——你之前对我的部分侧写确实很有道理,我不是一个喜欢被其他东西约束的人,我有很强的控制欲,对自己。我希望我所有的一切都归自己掌控。”
我怎么拯救世界呢,西尔芙林想,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至于来调查局工作的原因,是因为我爸爸是一名警探,我得继承他的衣钵——这一点我也和你不一样,我家里管我管得很严。”
西尔芙林的档案是加密的,所以阿瑞贝格并不清楚他的家世。
闻言只是安慰道:“放心,我会最大限度地给你自由,并不会太约束你的。”
“你很照顾我,我知道。”西尔芙林轻声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西尔芙林率先打破沉默,转过身双臂叠在栏杆上,侧脸贴在双臂上,脸颊肉被挤压出来一点,夜色里看不见。
他终于问出真正想问的:“所以,你今晚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阿瑞贝格侧低头,看着趴在栏杆上小声试探着关心自己的西尔芙林,心脏一角不可控制地塌软下来。
他莫名觉得那双蓝色眼睛亮晶晶的。
甜蜜而粘稠的夜色将他的嗓音渲染得更加温柔,他说:“只是觉得自己还是没能力去保护那些美好的事物,这让我有点烦躁。”
“不过,虽然没办法在一朵花的幼苗生长期保护它免经风霜地长大,至少我还可以看着它开花。”
“那个卢陟很疯狂啊,在听说比尔森全交代了之后,诚实地把该招的都招了,只是非要我们保证他和比尔森同一天执行死刑。”乐衍摇摇头表示难以理解,“他们到底什么关系,这也太扭曲了吧。”
“我愿称之为男同性恋的血腥爱情故事。”福加评价道。
“你对爱情有什么误解吗?”乐衍感到不可思议,“他们俩那要是爱情,真是辱没‘爱情’这两个字了。”
“我觉得你对同性恋有偏见。”崔维斯默默蹦出一句。
“怎么可能!”福加当即从座位上跳起来反驳,“我发誓我对同性恋这个群体没有一丝一毫的偏见,我的性取向接受底线非常低,对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无性恋泛性恋乃至跨性别同性恋通通接受良好。”
“你这可不能乱说啊,崔维斯,如果让老大听见了,还以为我要成为他和西尔办公室恋情的绊脚石呢,以后给我穿小鞋可就不好了……”
“给谁穿小鞋?”低沉浑厚的声音从身后由远及近地响起,让福加打了个哆嗦。
“是崔维斯,”福加慌不择言,“崔维斯说您给他穿小鞋了。”
阿瑞贝格没理这句话,径直走向乐衍,对她说:“比尔森和卢陟的口供可以对上,丘奇应该就是起了一个背锅侠的作用,而且他和比尔森没那么强的感情羁绊,就一个可怜的被洗脑者。你再和他确认一下,下最后通牒,看他到底是要坚持维护一个快要死的、胁迫他的连环杀人犯,一起掉脑袋,还是实话实说,最多进行个批评教育与心理疏导。”
“时刻注意他的精神状态,先柔情劝导安抚,实在不行再把利弊挑明给他自己选。”
“好的老大。”
“福加,就由你来写这个案子的报告。”
福加刚想说一句“老大大人有大量,英俊潇洒格局高”,就被这一句话打了回来,顿时如遭雷劈。
这个案子的报告写起来可不是一般的复杂,牵扯得东西太多了,再加上他本来就不喜欢文书工作,这会儿立马开始叫苦连天。
“不要啊老大,你知道我一直写不来报告的。”
“崔维斯,你负责在报告中反映莫斯小镇的官僚贪腐不作为、还有机构冗杂缺乏中心领导的现象,向调查局行政部门投诉,申请深入调查。”阿瑞贝格继续说。
“老大明智!”福加没话说了,他本来就是不愿意写这一部分内容——涉及到贪腐现象的说明要写得非常清晰明了,稍稍有模糊的地方还要反复打回重写,这个战线要拉得很长。
“一定完成任务。”崔维斯扶了扶眼镜,毫无波澜地说道。
“嗯。”阿瑞贝格对崔维斯点点头,“辛苦了,我自掏腰包给你加年终奖。”
“……”
福加幽怨地看了他们俩一眼,黯淡离场。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起。
“谁啊?”头发乱得像顶了个鸡窝在脑袋上,胡子许久未刮过的男人不耐烦地开门问道。
门口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丽男人,脸色冷淡,语气刚刚好地介于礼貌与傲慢之间——
“你好,我找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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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之后阿瑞会为了让小芙有更好的接吻体验而彻底戒烟[害羞]
(也就是阿瑞能让小芙强忍烟味的不适了,换作其他人在小芙面前抽烟,小芙要么果断远离,要么上前就是一脚)
第35章 相似性
“你谁啊?”男人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 右手在鞋柜上随意捞了一瓶喝了一半的酒,仰头往嘴里倒,甩干净最后两滴后, 用力往地上一扔。
西尔芙林不着痕迹地皱眉后退半步, 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裤子,确定那飞溅的酒液没有沾染上自己的衣物, 才从水泥色工装夹克的内袋里拿出他的工作证, 随意在男人面前亮了亮。
“调查局的。”
“啊, 哦……随便吧——安娜, 调查局的找你!”男人对着屋内喊了一声, 然后醉醺醺地又捞了两瓶酒, 走了个扭曲的蛇形曲线, 瘫倒在沙发上。
“你又干什么了。”一道明显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女声响起, 安娜绕过一地的酒瓶, 忽略她父亲口中故态复萌的神神叨叨, 来到了门前, 看到门外的警官,脸上的讶异之色毫无遮掩。
“警官,你找我吗?”安娜问。
西尔芙林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也在纠结怎么说, 毕竟他这次来并不是代表刑事调查局,也不是代表当地警方, 他甚至不是来询问与这次案件相关的事情的。
他只是, 莫名其妙地, 看着这个女孩,想到了当初的自己。
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他人自有他人的命数, 他向来不会试图干涉别人的命运。无论是他人的苦难挫折,还是幸运幸福,他都不感兴趣,毕竟他对自己的惨痛经历都感到麻痹,又怎么有多余的同情心与同理心分给别人。
但他最近很奇怪,西尔芙林不得不承认,温室的环境会改变一个人,或者说,会挖掘出一个遭遇厄运的人心底被掩盖的那些本该天生就有的美好东西。
自从加入行为分析行动处的特别调查小组后,他不再那样冷血无情了。
可他还是学不会那些复杂的社交技巧,说不出安抚人心的漂亮话,他的主管大人并没有教会他,反而选择了主动成为他的社交助理来纵容他,所以他的讽刺技能愈加精进,沟通技能则毫无长进。
早知道叫阿瑞贝格一起来了,西尔芙林冷静地审视着现在这个面面相觑的窘迫状况,仿佛他不是困境中的一员甚至困境的制造者似的,他头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智商超群的小芙警探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做着放任自流的事,以前他如果发现自己缺乏某方面的能力且明确知道这种能力会影响他的生活或工作,一定会下功夫把它掌握,可现在由于对阿瑞贝格“危险”的依赖心理——甚至这种心理的膨胀也来自他的放任自流——他破罐破摔了。
该怎么说?
要不让女孩先等等,他把阿瑞贝格拉过来?
不过安娜是个心思敏感的女孩,他让西尔芙林从窘境中脱离出来——
“警官,如果要聊的东西比较多,我们要不要换个说话的地方?这旁边有个咖啡馆,我请您喝咖啡吧。”
西尔芙林不可能真让十岁的小女孩请客,点好后抢先付了款。
现在,安娜面前摆着一杯威士忌桶酿冷萃,而西尔芙林——西尔芙林面前摆着一杯抹茶可可星冰乐。
“……”
西尔芙林理了理工装夹克上不存在的褶皱,腰板挺得很直,喝了一口星冰乐后,看似自然地问安娜:“你确定要喝这个吗?它有酒味和涩熏感,还很苦,小孩子应该喝不太惯。”
“没有啊,我很喜欢喝,它是酸甜味的,还很清新。”安娜将吸管插进去,猛喝一大口。
西尔芙林默默地又吸一口星冰乐。
被甜而清凉的饮品治愈后,西尔芙林顺利找到了话题的切入口。
“你们小镇的家庭连环纵火案与‘抓住火娃娃’游戏杀人案已经差不多了结了,这两个案子是比尔森与卢陟双人合伙作案,调查局在录档案时统一合并为‘童谣杀人案’,他们俩不久后就会执行死刑。”
“我听说了,兰亭姐姐一直在关注这两个案子,她都告诉我了。”
“我们在写报告时会着重强调你们小镇司法行政机构的贪腐问题,不久后你们警局和各种福利机构就会进行大整改。”西尔芙林继续说。
安娜点点头,对他露出一个微笑:“那很好——但您找我来不是为了说这些吧?”
西尔芙林也勾起唇角,“是的,我找你来不是因为这些——我知道你一直在纠结什么,也知道你这样聪明的小孩为什么会去参与那个愚蠢的游戏,还知道你妈妈是为什么下落不明。”
“因为卢陟不是吗,他杀了我妈妈,杀了所有试图探究那首童谣和那个游戏里的秘密的人。”
“那你知道你妈妈重启的那个案子是什么吗?”
安娜绞紧手指,她确实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只了解个大概,妈妈为那个案子奔波时自己还很小,甚至连妈妈在做什么样的工作都不太知道。
“你妈妈其实已经查到很深的地方了,她查到了卢陟的案子——这个案子是警察局局长亲自压下来的,让你母亲下落不明的直接凶手并不只是卢陟,而是当时的局长,他亲手把你妈妈出卖给了卢陟,或者说,他直接把你妈妈送到了卢陟手上,让其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