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芙林嗓音平静地陈述着,像是在讲什么平常的故事,又像是在进行某个产品的报告说明,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他说的这些是否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所能够承受的。
但这却让安娜感到宽慰与安全。
不含同情,不含可惜,不含怜悯,仅仅是将事实告诉她,剩下的所有,由她自行评判——这就是她需要的。
安娜身体颤抖着,真诚地对西尔芙林说道:“谢谢您。”
西尔芙林摇摇头示意没事,然后散漫地靠在椅背上,边喝饮品边继续道:
“不过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现在的局长凯恩为了上位也没少做龌龊事,他算是间接把前任局长害死了。”
“下一个轮回,凯恩的报应也快到了。”
“对了,或许你还想知道兰亭的妈妈又是怎么死的?”西尔芙林想到什么,把星冰乐放到一边,问安娜。
“兰亭姐姐的妈妈……不是因为在禁区冒险而意外身亡吗?”安娜惊讶,虽然兰亭执着地想要得到一个母亲失踪的合理缘由,但大部分证据和说法都指向她母亲是意外身亡。
“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兰亭一直以来的坚持很可能是对的,禁区有个小木屋,是卢陟父亲藏赃款的地方,而兰亭的母亲是一位伟大的冒险家,绝对有能力应对树林里发生的由自然条件带来的意外,但人为的杀人灭口就无法避免了。”
“我猜测,她母亲很大可能发现了那个木屋,至于事实究竟如何,还需验证——很可惜,我们调查小组马上就要回中心区了,无法提供后续的帮助,不过我相信兰亭一直追查,迟早有一天,一切会真正地盖棺定论。”
“好的,我会把您的话带给兰亭姐姐,并支持她坚持查下去。”安娜坚定道。
西尔芙林点头,伸手拿过杯子喝完最后一口饮品,双腿交叠,小臂搭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突然放缓了声音:“其实这也不是我找你的主要原因。”
安娜愣了,“那您是……”
西尔芙林没再看她,而是撑着脑袋侧过头,拿着空了的塑料杯来回把弄。
捏扁又复原,复原又捏扁。
他说:“你跟我挺像的,这是我来找你的真正原因。”
“什么?”安娜瞪大眼睛。
他们性别不同,外貌更是大相径庭,家世背景天差地别——一个在最繁华发达的中心区,一个在被所有区嫌弃的欠发达的边角小镇——就连年龄,也是一道巨大的鸿沟。
他们相似在哪里?
“和我小时候挺像的——我是指性格和经历。”
西尔芙林没具体展开说明是怎样的性格和什么经历,安娜也聪明地没多问。
“你是十岁对吗?”西尔芙林漫不经心地问。
安娜点头。
“感觉你的心理年龄有二十岁。”西尔芙林轻笑一声,“你很冷静,临危不乱,也很清醒,有着相当正确的是非观,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会为了这个目标去付出一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很小的时候失去了母亲,父亲也紧接着疯了,缺失父爱母爱,缺乏健康的家庭关系和家庭教育,你能长成今天这样——非常非常了不起。”
“你至今没有自暴自弃,还在顽强、执着地活着,还活得漂亮,活得清晰,寻找公理与正义——非常非常了不起。”
“但你心里其实并没有痊愈,伤疤就是伤疤,永远在那里,那绵长的痛楚会一直持续下去,你不相信自己会得到幸福与爱。”
“我只是很想告诉你,你才十岁,未来还很长,你的磨难塑造了你优秀的品质,你对磨难的抗击赋予你超越常人的能力,所以你的未来会光明璀璨,这点毫无质疑。”
“小倪是你的好朋友,他很维护你,对不对?”西尔芙林轻声问。
安娜已经带上了点哭腔,“是。”
“很好啊,你的幸福就在身边,爱你的人触手可及。”
“所以,去相信,去痊愈。”
西尔芙林的嗓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他知道,他这话不仅仅在说给安娜听——
更是说给,小时候的他自己听。
“丘奇说实话了。”乐衍抓了一把头发, 肉眼可见的疲惫。
“说真的,我得休息几天——审这一遭我快成他妈妈了,或是心理医生, 我想我可以去考个证。”
“太痛苦了, 这辈子最柔情蜜意的一面没给我对象,给了审讯室。”
“短期之内我不会再进审讯室了, 我想念我的健身房, 拳击厅和格斗室, 我能轻松干趴下五个壮汉, 却被一个唯唯诺诺的瘦竹竿折磨得苍老了二十岁。”
“乐衍姐谈恋爱了吗?”福加疑惑地问。
“她单身好多年了。”崔维斯无情嘲讽。
“崔维斯你能闭嘴吗, 我说同样是嘲讽, 你知道为什么从人家西尔嘴巴里说出来的比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好听那么多吗?”乐衍狠狠往崔维斯大臂上一拍, “因为人家的刀口从不向着自家的战友!”
西尔的视线从手机上移开, 无辜地看了他们一眼。
“如果你们徒手接触关键DNA证据, 或是向媒体和无关人员透露我们的侦查进程, 我也还是会刀口向内。”西尔芙林为自己辩解。
“不过我们团队的人从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西尔芙林视线转回手机上, 低声又补了一句。
“我们西尔说话就是好听!”福加竖起大拇指。
“所以乐衍姐的恋爱状况到底如何?”福加显然不会放弃八卦。
“我都空窗三年了,大好青春全献给了伟大的刑事侦查事业。”乐衍甩了甩她浓密的黑色短发,“想当初姐也是迷倒过万千少男少女的。”
“你的性取向?”西尔芙林有点好奇了。
“她男女都可以,长得好看的都喜欢——谁的青春不是献给了调查局, 你看老大,那么优质的条件, 有钱有颜有身材, 还不是单身至今。”崔维斯插了句。
“老大是单纯没碰见喜欢的好吗?眼光高得要命——我以前问过他的择偶标准, 那要求感觉是要找个天仙。”福加反驳道。
阿瑞贝格这会儿去找当地警方交接最后的工作了,所以他们才敢把他作为八卦对象。
“什么个高腰细腿长,皮肤白长得漂亮, 还要个性强审美高,和他三观契合能产生灵魂共鸣。”
说到这,他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西尔芙林一眼,与乐衍崔维斯进行了眼神的确认。
“他没谈过恋爱?”西尔芙林没注意到他们莫名其妙的恍然大悟,放下手机,惊讶地挑眉。
“据我们所知是没有。”乐衍摇摇头。
“那他调戏起人来还一套一套的。”西尔芙林切实地疑惑了。
“据我们所知他只调戏过你。”乐衍又道,另外两人认同地齐齐点头。
“哈,”西尔芙林发出短促的一声,“那我应该感到荣幸了。”
“对了西尔,你的感情状况呢,长着这样一张天仙似的脸,有没有情史给我们分享一下?”乐衍笑着打探道。
“我以前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前半段人生我的情感匣子被别的情绪占领,爱情无处可放。”西尔芙林眼皮耷拉着,眼睛专注地盯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一道难解的谜题。
乐衍敏锐地捕捉到了“以前”两个字,立马接话道:“所以你现在打算把爱情纳入你情感需求的一部分了吗?”
“……”
西尔芙林不自然地扭头,打开手机却没在看里面的信息,半天才憋出一句:“可能吧,看情况。”
他没考虑那么多,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或许,自己也可以拥有一些美好的感情了。
“这个案子最后的一点收尾工作交由当地警方来做,我们能够提供的帮助就这么多,正好也可以让行政部门检验一下他们的办事效率。”阿瑞贝格边穿西装外套边说道,“大家收拾一下东西,我们该回去了。”
“另外,这个案子结束后我们放三天假,大家好好休息一下,都辛苦了。”
“太棒了,爱死你了老大——刚刚聊完天才意识到,我真的有点寂寞太久了,得去找个女人或男人,来个三夜情安抚一下受伤的心灵。”乐衍伸了个懒腰,脸色瞬间由苍白疲惫转为红润活力。
“注意第四天上班的时候不要太虚。”阿瑞贝格叮嘱道。
“她肯定不会的,只会容光焕发。”崔维斯面无表情地说。
“我可能需要加班写报告。”他又凄凉地加了一句。
“你不说我都要忘了。”福加的脸色由多云转晴又转阴,“我可爱的小假期——”
“报告可以晚点交,假期就好好玩。”阿瑞贝格抬眸说道。
“我说您为什么每次都被评为最佳主管呢,这种充满人道主义人文关怀的模范领导,仅此一个!”福加举臂振呼。
“那我终于有时间整理我的小说素材了。”崔维斯兴奋道。
“还是你强,下了一个班又上另一个班,天选上班族。”福加充满敬意地望着他。
崔维斯会写一些悬疑小说作为副业,正好可以从主业中获取灵感素材。
“我就胸无大志,我要大吃大喝,大睡特睡。”福加无所谓地摊手耸肩。
“你呢,有安排吗?”阿瑞贝格冲西尔芙林挑眉笑道,“没安排的话可以给点时间给我吗?”
“我靠,”乐衍惊讶得失去表情管理与语言素质管理,“你们已经到可以约会的程度了?真的背着我们在一起谈好久了?”
西尔芙林的手机没握住砸在大腿上,不可置信地看着乐衍。
“说什么呢,”阿瑞贝格笑骂,“我找西尔喝酒,之前就和他说好了的,带他去我的酒馆看看。”
“老大我也要去!你都没怎么带我们去过呢。”福加下意识道。
乐衍猛地捂住福加的嘴巴,微笑着给了他一个“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眼神,“不,你不想去,你只想吃饭睡大觉。”
福加眨眨眼,才反应过来,连忙补救:“对对对,我不能喝酒,喝酒影响我的睡眠和食欲。”
阿瑞贝格没理福加这一手“精妙绝伦”的亡羊补牢,只是温和地盯着西尔芙林,扬扬眉梢,询问他的答案:“嗯?”
西尔芙林没看他,不自在地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轻声说:“我没安排,有空。”
阿瑞贝格看着西尔芙林通红的耳朵和佯装无事发生的小动作,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
回调查局的当天晚上,阿瑞贝格就带着西尔芙林前往自己的酒馆。
“车挺帅。”西尔芙林望着面前宛如装载了黑色铠甲的敞篷跑车,挑眉赞叹道。
黑色车身线条流畅,近乎贴地的地盘仿佛准备攻击的猎豹,顶篷由变色玻璃组成,五光十色的光芒交替变换,彰显着高调与豪奢。
阿瑞贝格边帮他打开副驾驶的门,做了个绅士的“请”手势,边说道:“当然,这是我最喜欢的车之一——你如果喜欢,我可以借给你开。”
“没事,我不太喜欢做司机,更喜欢当乘客。”西尔芙林坐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
阿瑞贝格坐到驾驶座,发动车子,还是问了一句:“你累吗,如果很累的话我们明天去喝也是可以的,我的酒馆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西尔芙林摇摇头,“不是很累,今天就可以——对了,你的酒馆叫什么名字?”
“苦艾终章。”阿瑞贝格偏头朝他笑,“来到这个酒馆后,过去一切啮噬性的钝痛,就会从你的身体里抽离。”
事实证明,痛苦能不能从身体里抽离是尚未验证的,但从这个酒馆的外观来看,金钱是要从身上抽离了。
酒馆颇具复古风,两侧是镶嵌着彩色玻璃的拱形墙,玻璃上是以蓝、紫、橙、红为主要色调的扇形图案,搭配原木边框,两边外侧的金色装饰柱上悬挂着花纹繁复的玻璃油灯。
门面设计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撩开带有独特几何拼接艺术的磁吸天鹅绒门帘,由彩色玻璃碎片和各种混乱的金属元素组成的大门映入眼帘,阿瑞贝格推开门,带着西尔芙林往里走。
酒馆内部构造也尽显奢华,精雕细刻的木质桌椅,宝石色调的玻璃装饰,令人目眩神迷的天花板壁画,以及从琥珀色玻璃灯具下投射出来的昏黄又柔和的灯光,融合起来组成了一个神秘而精致的休闲空间。
酒馆今天没有别的来客,吧台前管家打扮的银发男人是除了他们俩外唯一的人,他看到阿瑞贝格后微笑着欠身,喊了句“老板,那我先走了。”之后干脆利落地从后门离开。
吧台后的木质酒架摆满各式酒瓶,下层则摆放着齐全的银质调酒工具和精致的装饰品,昏黄的灯光包裹着吧台,重点分明地集中倾注在调酒位。
阿瑞贝格打开小隔门进入吧台里面,西尔芙林则坐在外侧的高脚凳上,他疑惑地看了眼四周,转头间发丝摆动,暗金色的光线如流水般在他金色的头发上流淌,显出一种神圣和糜乱错位感。
他问:“怎么就我们,没有别的客人了吗?”
阿瑞贝格右手手掌贴向左胸口,左手背在身后,鞠躬45度行了个看似正经的绅士礼,带着浓浓的笑意回答道:
“今天晚上,‘苦艾终章’只为你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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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下章小芙就要展现他真正的喝酒实力了
哼哼,吓死你们哦~[哦哦哦]
西尔芙林的心脏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仿若锋利的风刃找到了最柔软的叶片, 这一句下意识的甜言蜜语就这样误打误撞触碰到了西尔芙林内心渴望的一角。
他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希望成为唯一和例外,成为某个人的偏爱。
但他不会告诉阿瑞贝格他的这句话触动到了自己, 至少现在不会。
他只是玩弄着吧台右侧的瓷器小猫摆件, 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油腔滑调。”
阿瑞贝格笑笑,脱掉外面的西装外套, 把衬衫袖口解开, 袖子挽到手肘, 从底层工具架上拿出波士顿摇酒壶、吧勺、冰夹、古典杯、柯林杯和修冰刀, 放在水池里仔细清洗, 边问西尔芙林:“想喝什么?”
“都可以。”西尔芙林从小猫摆件的脖子上抽下一根丝带, 问道:“你这小猫铃铛的带子可以借我用来扎头发吗?”
阿瑞贝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莫名巧妙地低声笑起来, “当然可以。”
“你上次说你喝宝宝酒不是因为喝不了高浓度的酒, 而是因为那家酒吧的其它酒都很难喝, 所以这次, 你想喝低度数的还是高度数的?”
阿瑞贝格将清洗干净的调酒工具依次摆放在桌面上,又补充了一句:“我保证,你在这喝不到难喝的酒。”
西尔芙林给自己扎了个低马尾,抬眼看他:“你的建议呢?”
阿瑞贝格从旁边的冰箱拿出冻冰盒, “我当然是建议你继续喝宝宝酒。”
“呵,”西尔芙林冷笑一声, “我六岁就开始喝酒了, 看不起谁呢——不是烈酒我不喝。”
阿瑞贝格讶异地抬高眉梢, “看不出来啊——好,给你调一杯度数高的。”
西尔芙林撑着脑袋看他从冻冰盒里拿出一颗未完全冷冻的冰球,并用修冰刀进行打磨, 眼神逐渐涣散,慢慢打了个哈欠。
他问:“调酒师有没有什么才艺表演啊,顾客在这干等着很困。”
阿瑞贝格停下手中的动作,用冰夹把冰球夹到一边的玻璃盘上,右手贴胸,微微低头,倒是真做起了服务生的样子,“当然可以,尊贵的小芙顾客。”
接着,阿瑞贝格抽出一个三角酒杯,手指捏着杯颈将杯子快速旋转几圈,再拿过波士顿摇酒壶,装入几块小方冰,在空中耍杂技似地抛了几个来回,稳稳落在手心。
阿瑞贝格转身挑了一瓶君度橙酒,上下摇了两下,大拇指和食指按在瓶盖上,手背青筋暴起,表演了个徒手开盖。
西尔芙林拍拍手掌,配合道:“真厉害。”
阿瑞贝格嘴角勾起,在摇酒壶中倒入15毫升的君度橙酒,拿着吧勺又在手指间转了几圈才放入壶中搅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