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种神态我非常熟悉,就是长期被关小黑屋带来的后遗症。”
“好的,我知道了。”阿瑞贝格声音温柔。
他并没有问为什么西尔芙林会对这种神态感到熟悉,也在下意识把他这番话与树林小木屋那次应激状态联系起来的那一刻及时停止,制止住了自己的思维发散。
“我们出去吧,咖啡是不是很苦?我给你买杯牛乳茶怎么样?”
西尔芙林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那杯没喝完的咖啡上。
果然,人不应该勉强自己喝苦的、自己所不能接受的饮品,在它入口就被味蕾排斥的那一刻就该将它放弃,与其加一堆糖妄图人为地改造、美化,让它变得咖啡不像咖啡、糖水不像糖水,不如在最开始就选择喝一杯甜甜的牛乳茶。
于是西尔芙林穿上外套点头道:“好的,我想我现在确实需要一杯牛乳茶。”
“丘奇不像真的有强迫症,更像是被刻意训练出来的。”西尔芙林拿到牛乳茶后吸了一口,想起什么对阿瑞贝格说道。
“之前去他家的洗手间,各类物品确实都摆放得很整齐,但是漏出来的沐浴液并没有及时清理,留在那一直到凝固——真正严重到即使知道会在犯罪杀人时留下线索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强迫症患者,能忍受这个吗?”
阿瑞贝格理了下自己的领带与袖口,闻言笑道:“我敢保证他强迫症的程度还不如我,第一次见面找他拿钥匙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口袋里顺出了几张餐巾纸,把用过的杂乱纸巾和钥匙一起随意地放在一个裤子口袋里,生活习惯算糙了。”
“再怎么训练他强迫症的习惯,还是会从一些小细节里露马脚。”
“他的日记也是,后面的内容显然是被洗脑了——那个比尔森真的有点手段,我怀疑他外出打拼的那十年是去传销班进修了,让这么多人为他肝脑涂地。”西尔芙林边喝边含混地说。
“不过你说,他既然能够让那两个人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当他的替罪羊,那也完全可以让他们俩成为他的代理杀手,那么他的角色定位,到底指使教唆,还是亲自动手?”
阿瑞贝格偏头问道,目光移向西尔芙林手里没两分钟就快见底的牛乳茶,想到会议室里那杯吸了半天,并惨遭将近十包白糖的打压,却依旧只少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咖啡,低头失笑。
西尔芙林咬着吸管古怪地瞥他一眼,没忍住说:“是我们的年龄有代沟还是三观有沟壑——我不懂这句话的笑点在哪里。”
阿瑞贝格扭过脑袋对着他摆了摆手,却笑得更欢了,嘴角牵动着眼角,看得西尔芙林一脸莫名其妙。
“没——我笑的不是这个,我是觉得,你喝牛乳茶和喝咖啡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两厢一对比,感觉你好可爱。”
“哈?”西尔芙林吸管也不咬了,左边眉梢高高扬起,拖长调子不可置信道。
见阿瑞贝格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不禁有些恼火:“你能别笑了吗,褶子都笑出来了——笑一笑,十年老。”
阿瑞贝格点点头,比了个暂停手势,脸上的兴味却仍有余韵,嗓音也掺着未尽的笑意:“好好好——说正经的,你怎么看?”
“我觉得他是亲自动手,对于这种报复性谋杀,他人动手和自己动手带来的满足感和快感是完全不同的,他家庭缺失,童年不幸,之后的幸福感只能来源于摧毁别人的家庭,腐蚀他人的幸福,他是为小时候的自己复仇,是压抑了十几年的情绪的宣泄,如果不自己动手,他的情感仍是堵塞的,这种滯涩感会要了他的命。”
西尔芙林扔掉喝完的塑料杯,低头轻轻踢动身前的小石子,眼神追随着石子滚动的痕迹,慢慢拉远,缓声补充道:“十年前,除了他父亲那案是在寻求了结,剩下的卢陟与丘奇的案子,他只是在挑选与他同病相怜,能为他所控的同伴,或者说是棋子,十年后,从他看见抛弃他的母亲生活得如此幸福开始,报复计划才正式展开,他的猎杀对象也开始转为那些拥有幸福家庭的人——”
“丘奇那本前后反差过大的日记,其实只有前半部分是丘奇本人真正的心声,后半部分,是比尔森的愿望、比尔森的自我讲述。”阿瑞贝格接话道。
“他确实可悲,却更加可笑。”西尔芙林总结评价。
阿瑞贝格的电话适时响起,来电人是乐衍。
“喂,老大,搜出东西了,可以对比尔森进行逮捕询问。”
“在他家里搜出了大量硝化纤维材质的电影胶片,他辩解说是平时喜欢拍点纪录片,作为自己的兴趣爱好。”
“从衣柜里的暗间找到了一堆化学试剂瓶,还有一些小的铜片。”
“非常让我奇怪的点是,他存了一冰箱的柠檬,再怎么是柠檬爱好者,也不至于狂热到这种程度吧?”
乐衍边说边在会议桌上摆放照片,最后在柠檬的照片上敲了两下,手指托着下巴疑惑道。
“他想干嘛?”
“在搞化学爆炸?但硝化纤维质的电影胶片不是他的作案工具吗,而且薄薄一片很好偷塞,难不成还要把那些胶片溶成什么化学试剂?”福加说道。
“那铜片是做什么的呢?”崔维斯问。
西尔芙林盯着化学试剂瓶与柠檬的照片,脑子飞速运转着。
他突然站起身侧坐上会议桌,把这两张照片拎出来单独看,钢笔在五指间飞速旋转,令人眼花缭乱。
他想起了阿瑞贝格说的“时间差”,口中喃喃:“化学试剂瓶,化学实验,柠檬,柠檬酸溶液,铜片,时间差,掩盖痕迹——他是想弄个化学延时器,以反应进度来控制点火时机。”
“他家或许还有许多铁制容器?”阿瑞贝格也反应过来,问乐衍。
乐衍一愣,回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好像是的。”
“天知道我化学学得一塌糊涂,化学讲师想起我都觉得是职业生涯的耻辱——西尔,讲讲呗?”福加趴在桌子上,等着高材生的答疑解惑。
“或许是这样一个装置——在铁制容器内放入柠檬酸溶液和铜片,容器外侧应该缠绕了电热丝等电热器材,并连接点火器。还要设置一个活塞装置,柠檬酸腐蚀铁产生氢气,氢气积累到一定量时推动活塞,使铜片与电热丝接触通电,点燃目标。”
“与此同时,氢气爆炸或是电热丝过热,会引爆容器内的微量化炸物,将容器炸成碎片,柠檬酸溶液泄露出来,腐蚀碎片表面,达到掩盖装置痕迹的效用。”
“不过简陋的装置完不成万无一失的实验,可以再去案发现场找找,应该能找到一些装置残骸,比如被腐蚀过的铁片——既然他案发的那段时间不在现场,就没有办法保证延时装置的‘善后工作’到位。”
“好的,我和乐衍姐现在就带着人去找。”福加终于到发挥用武之地的时候,积极地拉着乐衍迅速行动起来。
“我去试验一遍西尔猜测的装置。”崔维斯关上笔记本,也起身出去了。
会议室再次剩下他们两个。
“我想和比尔森谈谈,我应该有办法让他开口。”西尔芙林突然对阿瑞贝格说。
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中投射出来的视线,如同出鞘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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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有关专业知识来源于百度百科
第33章 审讯
审讯室的灯光白得刺眼, 打在人身上有种刺痛灵魂的灼烧感,填充在狭窄的室内,让人避无可避, 逃无可逃。
比尔森依旧是那副板正温和的模样, 浅绿色亚麻西装与白色的休闲长裤不见丝毫褶皱,头发打理得利落整洁, 端坐在讯问椅上, 如若不是手脚都束着昭示着被束人的危险与残忍的银色手铐, 不知情的人会下意识认为他在接受名人采访。
他抬头看着进来的金发探员, 那是一张什么表情都不用做, 就能散发出冷漠与傲慢气息的脸, 但同时, 不可否认的是, 那也是一张令人心驰神往, 愿意飞蛾扑火的充满魅力与毫无自觉的蛊惑意味的脸。
那位探员身材颀长, 插着口袋走过来的样子像是模特在走T台, 连只会加重人的紧张与焦虑感的审讯室照明灯都在一瞬间变成了奢华的聚光灯。
“很奇怪,见到你的第一面,我首先注意到的不是你这张漂亮的脸,而是莫名涌上了一股熟悉又嫉妒的情绪。”比尔森率先开口, 嘴角仍旧带着他“好好先生”的招牌笑容。
“怎么?”西尔芙林单手拉开他对面的椅子,懒散地靠着椅背坐下, 手插回上衣口袋里, 只那双兼具吸引力与危险感的蓝色眼眸, 透过金丝眼镜薄薄的镜片,锐利地扫向他。
“我在你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但显而易见, 你过得比我幸福许多,你上司对你挺好的,不知道是不是这张脸给你带来的福利。”比尔森摊摊手,耸着肩,无所谓的语气。
“我很好奇,你是从哪看出,我身上有和你哪怕一点的相似性的?”西尔芙林歪歪头,好似真的疑惑。
“这就没必要了吧,我都这么坦诚了警官,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比尔森看着他,手腕上的镣铐往前动了动。
西尔芙林迎上他的视线,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表情,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一声:“或许你会更喜欢昏暗的审讯环境?”
随后没等比尔森反应过来,干脆利落地站起身关了灯。
亮得让人心慌的灯光骤然消失,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但黑暗比有目的的灯光更能让他们这种人失控。
比尔森的额头上几乎瞬间冒出冷汗,手铐脚铐的链子拖动声异常刺耳。
“你知道怎么在真正的黑暗中生存吗,比尔森?”西尔芙林的声音幽幽地在头顶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比尔森身后。
“你说我和你是同类,不,我们不是。”声音又来到了左侧。
“你太脆弱,太渺小,太懦弱,你根本学不会在黑暗中生存。”
“被关进什么都没有的小黑屋里时,你在做什么,你在想什么?你拼命地敲打门,呼喊着,祈求着,哭泣着,你说‘爸爸,求求你放我出去,我会乖乖听话。’但你其实知道,门外根本没人管你死活。”
“你不死心,自欺欺人,不断地哭喊,因为你害怕,你恐惧——多恐怖啊,周围什么都没有,你甚至看不见墙壁,听不见除你之外的任何声音。”
“你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你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你想自杀,想脱离这一切,可是你不敢,你没有勇气自杀。”
“你现在浑身都在颤抖,熟悉的失禁感涌上来,你又想哭,又想喊——你看,这么久了,烧死了那么多个家庭,你还是摆脱不了这一切,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弱小,无助。”声音重新回到了前方,里面浓稠的怜悯味道让比尔森忘记否认那句“烧死那么多家庭”,也忘记维持温和的假面。
他戴着镣铐的手猛烈地敲击着讯问椅的扶手,歇斯底里地说道:“我早已摆脱这一切,我已获得新生!”
“你知道吗,在黑暗中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控制自己的呼吸,你现在的呼吸太急太重,连入门的本事都没有。”
“啧,你有什么用呢,你现在身体与外界物品有这么大的接触面,耳边还有我的声音,这么多的锚点,你都维持不了镇静,你摆脱什么了?”
“当黑暗击溃你心理防线的那一刻,你就该认输了。”
灯光“啪”的一声被打开,比尔森还没从冷汗淋漓的颤抖状态中缓过来。
西尔芙林冷漠地审视着他,又抛下一句:“多可怜啊,居然妄想用火焰驱散莫须有的黑暗。”
敲门声响起,西尔芙林打开门,崔维斯对他耳语几句,并递给他一个透明的小袋子,西尔芙林接过,示意已经了解。
然后关门重新坐回比尔森对面,把袋子轻轻一扔,甩在比尔森面前,冷淡道:“案发现场找到了你家没反应完的小铁片。”
“说说吧,你的犯罪经过。”
监控室内,乐衍一脸的欲言又止,犹豫着开口:“老大,西尔他……”
阿瑞贝格双手抱臂,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没说话。
其实事实已经很明显了,之前种种的不对劲,控制不了的应激反应,对“感官剥夺”的了解,以及审讯室内的对话,无一不昭示着西尔芙林惨痛的过去。
为什么美丽的事物总是要遭受摧折,为什么那样漂亮有意思的人要经历无法言说的磨难?
阿瑞贝格不知道。
他只感受到一阵无来由的烦闷,让他有些想抽烟——他已经许久没抽了。
阿瑞贝格放下手臂,抬头看着玻璃外审讯着比尔森的金发探员,从那张精致冷艳的脸上看不出过去伤痛留下的痕迹,那股矜贵高傲的气质好似浑然天成,犹如富贵人家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但现实总是无情又残忍,细细打量那精致的瓷器才发现,上面布满了蜘蛛网似的裂痕,只是它强撑着没让自己四分五裂。
许久,阿瑞贝格才开口:“如果不是这个案子,他不会让我们知道这些。”
“那就维持原状,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14岁那年,我把我父亲烧死了,火很大很大,我站在房子外面,看着窗户上痛苦挣扎的身影,第一次感知到幸福与解脱的情绪。”
“但我对未来感到迷茫,身体里积压着一团蓬勃的火焰,叫嚣着要燃烧。”
“我在那个房子附近装神弄鬼,吓跑每一个妄想查探一二的人,为此编造了一首童谣,想出了一个游戏,拉着一些小孩来玩,来唱。”
“18岁那年,我发现前任警察局局长对他儿子莱普特有严重的家暴行为,莱普特产生了极度的自毁倾向,看着人前和蔼慈祥的前局长和他身后阴郁痛苦的儿子,我产生了一个想法。”
“我说服了莱普特,他也想要解脱,所以我带着他烧死了他爸爸,新上任的警察局局长是个‘懂事’的,他察觉到了什么,知道如果继续查下去不可避免会查到前任局长家暴的事,在我们镇子,名声比命大,掩盖一切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莱普特改名卢陟,成为我的同谋。”
“三个月后,我们找到同样深陷泥沼的丘奇,想要救他于苦海,但他太胆小,于是我们帮了他一把。”
“我意识到我得离开小镇,去拥有金钱、权力或别的什么,反正我需要话语权。”
“禁区有一个小木屋,是卢陟父亲藏赃款的地方,他自愿呆在那里,帮我维持着童谣的效力。”
“十年间,我在各个地区流转,学到了很多。”
“十年后,我以志愿者的身份回到小镇,帮助那些家庭困难的孩子。”
“没多久,我遇见了我二婚的母亲,可笑的是,只二十年,她就能完全忘记她的亲生骨肉,好像我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一样。”
“我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得知她过得很好,非常幸福——她怎么能过得很好?她怎么能幸福!”
“一股久违的冲动涌上了我的脑子,我意识到,这么多年,我终于迎来了获取新生的契机,我积压的火焰,会把那些幸福的表象焚尽,露出内里的丑陋来。”
“我迫不及待地把母亲的幸福烧毁——男主人、女主人,还有他们的孩子。”
“我得知这几年卢陟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展开报复,他把我们的童谣守护得很好,人们都害怕我们的故事,避如蛇蝎。”
“我们相互帮助,一直如此,我救了他,我们之间的联系比血缘的纽带更加紧密。但他怕火,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火焰带给了他新生,他理应爱上火。”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强迫他什么,我的报复由我一人展开也足够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