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耽误,夜幕灰沉沉压下,天际的晚霞只余一抹虚弱的残影,空气中传来烧玉米杆的味道。
江甚是走来的,走回去差不多二十来分钟。
临都一入秋夜色便铺展得极快,走到一半,江甚便不见什么了,他正要掏出手机,突然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旁边的沟渠里,还是身后的赵楼阅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他就握住江甚的手肘,没皮肤接触,热源透过衣料隐隐传来。
“没站稳?”赵楼阅问道。
“嗯,谢谢。”江甚说着,打开了手机电筒。
赵楼阅皱眉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有夜盲症?”
江甚:“这都能看出来?”
不然呢?赵楼阅觉得这条路尚且宽敞,周遭虽草木横生,但都轮廓清晰,而刚刚江甚眼瞅着就要一个斜线扎进去。
赵楼阅没多问,照旧跟在江甚后面,两人步程快,又行了七八分钟,到了位于山坡的一扇院门前。
看得出翻修也就一两年,门口朱漆清晰,贴着黑墨毛笔书写的对联,横幅是“家宅平安”四个字。
听到动静,王秀玉从厨房探出半截身子,喊道:“瓜瓜?”
江甚:“!”
“什么瓜?”赵楼阅往脚边看,“你家还种西瓜了?”
“走吧。”江甚含糊。
江二昆从堂屋出来,皱着眉:“送个脆枣你送了一下午。”随后看到一旁身形健硕的赵楼阅,眉目瞬间警惕起来。
“爸,这是我……一个朋友,今天碰巧遇见了,所以在张爷爷那里多呆了会儿。”江甚解释,那边王秀玉端着面过来,江甚赶紧上前帮忙。
“叔叔好。”赵楼阅礼貌打了招呼,也去帮忙。
江二昆准备的面本来就多,也不差赵楼阅一张嘴。
茄子卤,家常三样小炒,都是地里现摘的,加上王秀玉手艺好,做得喷香。
落座前,江甚小声叮嘱江二昆跟王秀玉:“别在我朋友面前喊我小名!”
王秀玉笑着理解,孩子大了要面子嘛。
赵楼阅一看是真饿了,等长辈一动筷,那稀里哗啦埋头苦吃,凳子矮,他低头的时候打开的肩背显得十分结实宽厚。
王秀玉很久不见这么捧场的,高兴得给赵楼阅夹菜。
“谢谢阿姨。”赵楼阅又添了一勺茄子卤,咽下嘴里的东西后发自内心赞叹:“太好吃了,阿姨,您哪天不想种地了,凭这手艺也能随便挣钱。”
一旁的江甚看着赵楼阅一口气嗦没了大半碗面,心里想着“饭桶”,但神色却很平和。
江二昆注意到了。
准确来说,江甚在临都的“朋友”,赵楼阅是第一个被领进门的。
那些名利场中泡大的公子哥,江甚不认为他们愿意来这鱼尾村,也不认为他们吃得惯这口饭,同时,江甚不允许任何嫌弃鄙视的眼神落在爸妈身上,这都不是圈子的问题,而是在鱼尾村的二十年,是江甚一段不为人知、鲜活真实的经历,他不愿被人窥探,更不愿分享。
可赵楼阅不同,他有着跟江甚十分接近的过往。
今天跟赵楼阅撞见,但凡他表现出一丝丝对这片土地的不耐烦,他都是进不来这道门的。
赵楼阅吃了三碗面,肚子滚圆。
“为了你的腹肌回去怕是要加练哦。”江甚阴阳怪气。
赵楼阅不在意,起身要帮忙洗碗,王秀玉死活不让他进厨房。
“回来看电视。”江二昆脸上露出点笑:“哪儿有客人洗碗的道理。”
江二昆找出来一盒茶,碰巧,赵楼阅也从兜里摸出来一小饼,“叔,您尝尝我这个。”
江二昆挺爱喝茶,见赵楼阅随意装着,便以为不贵重,伸手一接:“行。”
江甚沉默,是剩下的蓝天玉叶。
这茶一入喉,江二昆就赞不绝口,他抓了把果干到赵楼阅手里,接触时,龟裂粗糙的指腹间全是受尽苦累的鲜明痕迹,赵楼阅不由得想到之前有人说:“江甚?似乎在被江家找回前就这模样。”
干净、通透,不全是基因遗传,而是有人将他面前的风霜尽数挡住。
不怪江甚换回了身份还喜欢来。
“这么晚了,我收拾收拾隔壁屋,小赵今晚住这!”王秀玉提议。
江甚抿唇。
那头陪江二昆喝茶的赵楼阅摆摆手:“不了阿姨,我车就在坡下往前走一截的地方,用不了三分钟,镇里我订了房,不住怪可惜的。”
“这样。”王秀玉不好再挽留了。
这壶茶喝完赵楼阅就起身走人,江甚原本想送他去车旁边,但在门口就被赵楼阅抬手拦住了,“往前一截才有路灯,你一个夜盲晚上瞎眯捣眼的,添乱。”
江甚让气笑了,“赵先生,咱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谁料赵楼阅乐呵呵看来:“江少总不至于生气吧?”
江甚语气一缓:“不至于,你路上小心。”
“嗯,你呢,明天回临都方便吗?”
“方便,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
“行。”赵楼阅没纠结,“再见。”
江甚点头:“再见。”
夜间秋风寒凉,赵楼阅走了半个小时,脸都吹僵了。
车子停在不远处是骗王秀玉的,他看得出江甚的警惕跟为难,当然,自己也没留下的打算。
赵湘庭又被上次分手的渣男骗了五千块,哈哈。
赵楼阅忙着回去给对面打成臊子。
江甚的房间王秀玉隔两天便要清扫一次,因此虽然长时间没人住,但气味清新,被子床单都是今早刚晒过的,蓬松柔软。
江甚这段时间挺累的,到了最最熟悉的环境,一旁的王秀玉给他整理着衣服,轻轻说着话,江甚开始还能应两句,后面只剩单音节的“嗯”,再过半分钟,就彻底没动静了。
王秀玉放下衣服,盯着江甚圆润的后脑勺看了很久。
她深吸一口气,眼泪啪嗒掉落。
王秀玉知道江甚辛苦,可能怎么办呢?孩子是人家的,他们虽然养了二十年,但是帮不上半点忙。
王秀玉摸了摸江甚的头,关了灯悄无声息退出去。
江甚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睁眼时觉得这段时间被掏空的精神气回来了大半。
他起身穿好衣服,一头扎进隔壁卫生间,王秀玉笑着问了句“醒了?”
旁边的江二昆扬声打趣:“我以为你得闻着午饭味儿才能醒来。”
“真饿了。”江甚刷着牙嗓音含糊:“有什么吃的吗?”
“锅里给你留了包子小米粥。”
“好!”
江甚吃完饭帮着掰了会儿玉米,暖阳充足的小院里,江二昆仔细问了问他的身体情况,还是之前肠胃炎住院,那一周见的人有些多,其中好几个酒蒙子,江甚没躲过,吃得又杂,最后疼得受不住,去了医院急诊,后面住了三天也就好了。
江二昆狠狠吸了口烟,盯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浑浊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剩低沉的叮嘱:“钱是挣不完的,身体最重要。”
“我知道的,爸。”
末班车六点半,江甚磨蹭到五点四十才走。
老夫妻两人将他送上车,又目送了老远。
江甚盯着窗外闪过的土地林木,如来时那样,高楼大厦,灯火璀璨重新映入眼帘,他眸色中真实的柔软被深深掩藏,又成了那个淡漠、精致,又能力超群的江家继承人。
回到临都后,江甚只在一个月后的商会上跟赵楼阅见了一面。
但当时他时间紧迫,赵楼阅被紧紧簇拥,中间隔着十几堵人墙,短暂的视线交汇,两人都微微一怔,人多眼杂,江甚冷漠赵楼阅深沉,谁都没表现出多余的情绪,好像那天在鱼尾村发生的事情,是一个不起眼的漂浮泡沫。
仿佛一个眨眼,天色骤然转阴,当第一滴雨水落下,秋雨便正式连绵无尽起来。
江甚换上了厚毛衫,担心那边的王秀玉不信,拍了照发过去,王秀玉又叮嘱他裹上围巾。
这样的天总带着几分愁苦。
晚上七点,一家高档酒吧,江甚跟一位合作商畅谈完,对方颇为满意,一边穿外套一边说起家中的女儿,“发了十几条语音了,奶声奶气的。”
“等您回去呢。”
“是啊。”合作商脸上露出幸福,“不早了,江副总也早些回家。”
“好。”
合作商离开后,江甚坐在吧台前,要了杯加冰果汁。
这两日不知江茂跟田璐闹了什么矛盾,家中气氛怪怪的,江甚不太想回去。
他不熟悉江茂,也跟田璐无法亲近起来,对于处理这些矛盾关系,实在束手无策。
喝完这杯待到九点就动身,江甚盘算着。
今晚酒吧人不多,最热闹的那波散去,就剩下零星一些。
隔壁环抱的雅座里坐着三五个人,江甚之前就注意到了,也没当回事,直到一声充满嘲弄的口哨声刺入耳膜,伴随着众人的哄笑,江甚随意瞥了眼,跟着目光顿住。
赵湘庭觉得真倒霉,来酒吧接个人,还能遇到渣男的那群狐朋狗友。
渣男叫贾新觉,一个月前被他哥锤进医院,贾家好话说尽,又将消息捂得密不透风,贾新觉这阵子恐怕还在养伤,毕竟伤筋动骨一百天。
但贾新觉的这群朋友还不知道,赵姓太常见,谁会把他跟“庭安科技”的赵楼阅联系在一起?赵湘庭低调,加上对谁有好感就掏心掏肺的,导致瞧着有那么点“舔”。
这群人喝酒上头,横阻竖拦着不让他走,赵湘庭琢磨着怎么办。
赵楼阅下手狠,赵湘庭却被养出一副菩萨心肠,不到必要不想撕破脸。
“怎么,不见我们贾哥想得不行,找来了?”
赵湘庭解释:“我不是找他的……”
话都没说完,对面跟鸡打鸣似的。
赵湘庭尝试着再走,但有个当门神,就伸长腿挡着。
“赵湘庭。”有人给他示意满桌狼藉:“表现一下?回头哥几个帮你在新觉面前说说好话。”
赵湘庭眨了眨眼,这是还要拿他当冤大头啊。
赵湘庭一咬牙:“我没钱了!”
“你没钱?没钱你来这种地方?等着吸我们贾哥的血呢?”
赵湘庭:“没有的事,我真的不喜欢他了。”
这话简直捅了马蜂窝,对方细数这几个月赵湘庭为贾新觉做的事情,可谓面面俱到,听到后面赵湘庭先红了脸,不是,他以前那么舔狗的吗?
这还不算,这群人就要赵湘庭承认,他还是喜欢贾新觉的。
“我承认你们就放我走吗?”
对方觉得赵湘庭尴尬忍耐的模样挺逗的,点头:“对!”
赵湘庭松了口气,想着走了再说,于是磕磕绊绊接了句:“嗯,我心里还有他。”
听得一清二楚的江甚:“……”
赵楼阅确定收拾他弟了?别是雷声大雨点小,这明显还没打到位啊。
这群人乐疯了,掏出手机就要录像,赵湘庭一边仓促挡住脸一边让他们别这样,但根本没人听。
江甚没赵楼阅联系方式,他看了片刻,放下酒杯站起身。
江甚现在有点相信丛高轩对赵湘庭那句“糯米团子”的评价了,想来那晚是自己命不好,正好赶上赵湘庭脾气爆发的高光时刻,幸而得了句“你瞎啊!”
不然用那晚的气势开一嗓子,怎么都能杀出条血路吧?
第8章 你弟在我这里
赵湘庭后退时又被那条腿挡住了,对方甚至在他胳膊上推了下,好几个人开了闪光拍。
“劳驾,让一下。”一道慵懒淡漠的声音。
喧闹一停,众人扭头。
在看到江甚的那一刻,赵湘庭有点绝望,这算不算“屋漏偏逢连夜雨”?
那晚江甚说“翻篇”了,但赵湘庭总有点不信。
这些人没认出江甚,准确来说是接触不到,赵湘庭则低声喊了句:“江少。”
“哎呦江少。”一直调侃赵湘庭的那人拿腔学调:“这就是你要接的人?”
那倒不是,赵湘庭的舍友在这些人逮住他的时候就发消息来说头太晕,搭顺风车先走了。
江甚没理会任何一个,对着赵湘庭说:“聊完了?”
赵湘庭眨眨眼,随后从这句话中读懂了什么,眼中迸发出光彩,点头如捣蒜:“嗯嗯!”
江甚:“那走吧。”
“走?走哪儿啊?”对方不依不饶。
下一秒,江甚越过赵湘庭,双手插兜抬起一脚,方形酒桌在巨力猛踹下发出“砰”的声响,上面的空酒瓶“噼啪”倒了一半,众人惊讶。
“哎你他妈的……”对方瞬间上头。
但高档酒吧安保也不是吃素的,几乎是动静一发出,七八名黑衣保镖就从四面八方大步走来。
对方见状有些害怕了,先一步恶人告状,同经理说道:“张哥,是他先动的手!”
张哥看到江甚后神色一正:“江少,您遇到麻烦了吗?”
闻言对方傻眼了。
江甚也算这家酒吧的常客,金卡都办了三张了,这几个跟着贾新觉混吃混喝的尾巴在张经理看来算个屁。
“你来就不麻烦了。”江甚开口:“桌子踹坏了算我账上。”
“哪里的话。”
江甚稍微偏了下头,示意赵湘庭跟上。
赵湘庭屁颠屁颠,松了口气。
这江少,很仗义嘛。
出了酒吧门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雨,江甚停在避雨的地方问赵湘庭:“你开车来的?”
“没,打车。”
江甚想到了什么:“学生?”
“对,在A大,大三。”
江甚抬手看了眼表:“那现在也门禁了。”
“没事,我外面开个房间……”
江甚一眼看来。
赵湘庭下意识噤声,觉得这眼神跟他哥有的一拼。
“你是我捞的,这么晚了,一旦出个什么事,你哥找我要人怎么办?”
赵湘庭:“我哥不会。”
“拉倒吧,那天不由分说动手的时候可没含糊。”
赵湘庭:“……”就知道轻易过不去!
“给你哥打电话,让他来接。”
赵湘庭:“我手机没电了。”
瞧着江甚不相信,赵湘庭立马掏出来,按了好几下确实是黑屏。
江甚摇摇头,拿出自己的手机:“报电话号码。”
完全是命令语气,赵湘庭刚被搭救正气短着,闻言不敢挣扎了,报了一串。
“但是我哥不一定会接,他一般不管陌生号码。”赵湘庭说。
然而不凑巧,赵楼阅此刻正在办公室里闭目养神,听到手机铃响也没看来电显示人,精准一滑接通。
“喂?”他腔调懒洋洋的,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江甚顿了两秒,才开口:“你弟在我这里。”
赵楼阅倏然睁眼,一下坐直,其实他脑子混沌,都没跟上趟,脱口而出:“你这声音……”
“是我,江甚。”
赵楼阅掌心一下子就出汗了。
“啊,江少,这么晚了怎么想到跟我打电话?”赵楼阅的语气无比自然。
“你是不是没听我讲话?”江甚重复:“你弟在我这里。”
赵楼阅因为疲惫瘫痪的大脑系统重新启动,短短几秒就恢复正常状态,他起身拿上外套:“你们在哪儿?”
江甚报了地址。
庭安科技距离这里本来就不远,开车十来分钟。
中间江甚抽着烟翻手机,跟赵湘庭没什么交流,憋得赵湘庭浑身难受,他最怕这种气氛了。
一根烟都没抽完,车灯突然照亮这边,跟着车头一转,免得晃他们眼睛,停下了。
是赵楼阅没错。
赵楼阅撑了把伞,手里还拿了把,走近后将拿着的那把递向江甚,江甚也没拒绝,捞了他弟弟,借把伞不过分。
“怎么回事?”赵楼阅问道。
赵湘庭觉得这件事充满了乌龙,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
江甚非常热心,搭腔道:“貌似是你弟之前那对象的朋友,给他堵住了。”
赵楼阅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前、前对象!”赵湘庭强调:“我是来接舍友的,没想到这么巧,哥,我真的想通了!”
“是吗?”江甚接道:“我怎么记着,你说你心里还有他。”
赵湘庭:“……”
死给你看哦。
赵楼阅一把掐住亲弟的后脖颈,把人钳到跟前,“来,怎么个事。”
赵湘庭欲哭无泪:“那是假话,真的!”
江甚:“到底真话假话?”
赵湘庭视线无比哀怨。
江甚差点儿让逗笑。
“我不说他们不让我走……”赵湘庭低声解释。
“不让走你不会给我打电话?!”
“我手机没电了……”赵湘庭哼哼唧唧,“这个电话还是江少帮忙打的呢。”
赵楼阅竟然无法反驳。
“你最好是想通了。”赵楼阅压低声音:“再恋爱脑,那渣男得死我手上。”
“他死活我不管。”赵湘庭说:“我还要好好活着呢,哥,我好困,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