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咄咄逼人的话语下,林浪遥后退一步,呼吸有些乱了。他应该生气地大声反驳祁子锋,又或是冷冷地讥诮他知道什么,可那一字一句道出的话,像是戳破了他自欺欺人许久的掩帐,让真相照进来落在脸上,把面皮晒得火辣辣发烫,他只想退,往后退,退进见不得人的黑暗里,这样才能放任恨自由生长。
毕竟,恨一个人,比接受一个人离开,总归更容易些。
祁子锋见他心神动摇了,趁胜追击道:“我且再问你一句。倘若你当真如你所说那么恨他,为何你没有真的废了你拿剑的手?你为什么停下了?”
“对,我后悔了。”林浪遥略带疲惫地说,“我到底不敢真的做到那个地步,这么说你能满意吗。我知道你这次为何而来,你想说服我,但这注定是无用功。趁我动手之前,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是不会替你们去杀了他的。”
林浪遥说完转头就要走。
祁子锋一把抓住他,忽然怒道:“你看我像是那样的人吗?枉你我相识一场,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明白吗?”
林浪遥被他吼得一愣,直直看着少年人认真的模样。
祁子锋冲动喊完以后,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一声,低声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你不愿意杀了自己的师父,我理解你,但有一件事,你总归是可以做的。”
林浪遥不解道:“什么事?”
“杀人你不行,但救人,你总可以吧。”
祁子锋也没想到自己真的将林浪遥说动了。
他们趁夜离开了钦天峰,走的时候林浪遥抬头望了望,他像是许久没有见日月,恍惚地问了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祁子锋这段时间忙于奔波,日子也过得糊里糊涂,他掐指算了算日子,“咦”了一声,“今日刚好是冬至了。”
林浪遥点点头,说:“是个好日子。”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冬至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的一天。
待此夜过后,春天也该来了。
作者有话说:
ps:冬至快乐!
武陵剑派。
祁子锋坐在桌边,为林浪遥的胳膊包扎伤口。那伤势实在是一塌糊涂,祁子锋看着都忍不住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气,林浪遥倒是任他摆布,没什么反应,还有闲心去看厅外边的雪。
屋檐下挑了几盏薄纱灯笼,暖融融一团光照着外边下起的小雪,又轻又细的雪花飘进颜色浓重的黑夜,转眼间没了踪迹。雪一落下来就有几分年节的味道,可武陵剑派内非但不热闹,反而甚是萧索,这夜太静了,远处是一重更比一重深不见底的黑,厅子里的光像江上孤立动荡的渔火,远远地漂泊在夜晚里,靠不着岸。
林浪遥出了会儿神,转回头对祁子锋说:“你们剑派的人呢,怎么这么冷清。”
“都出去了,”祁子锋手里拿着药与纱布,比划几下,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忙着和伤口较劲,抽空回道,“都在除妖除魔,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人啊。”
林浪遥说:“什么妖魔这么难除。邱衍呢?”
祁子锋叫苦道:“可别提了,就数他最忙呢!各大世家门派分神期往上的高手,没有一个是能清闲下来的,如今妖魔横行,到处都指望着他们救命呢。像我师叔这种渡劫期的,更是一个恨不得掰成两个用,昨天才从南川回来,今天又往洛原渡去了,回来也就歇了一盏茶的功夫,交代两句话。人间生灵涂炭,灵脉断绝,这一年来死了那么多人,怨气又滋生出新的魔,妖魔总是杀不完的,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唉……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呢,真是……”
祁子锋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住了嘴。林浪遥也没作声。
敞厅里静了片刻,外边夜雪扑簌扑簌打着枝叶。
祁子锋回神说:“我是不是扎得太紧了,你胳膊好像血液不畅了……”
“既然知道了还不松开。”
“哦……”
林浪遥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垂着眼,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祁子锋终于帮他收拾妥当,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上冷汗,听见林浪遥说:“你要我帮你救人,怎么救?”
祁子锋精神一震,期待地看向他,“你当真愿意出手帮忙?”
林浪遥说:“你都已经把我拉下山来了,还问这个?我要是不愿意,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祁子锋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事情比较棘手……”
“还能有多棘手?你直接说吧,”林浪遥道。
祁子锋想了想,端过茶水,用手指沾了一点,在桌面上画到,“你一直在山上,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人间早已变了格局,如今中州灵脉彻底断毁,已经是魔族的地盘,魔君烛漠坐镇其中,调遣天下妖魔,外部有五个修为强大的妖王魔修镇守各地。”
祁子锋简略地画了九州舆图,在舆图中间戳了几个点,代表妖魔盘踞的位置。
“占据江东的魔修摧毁了灵碧宗驻地,其宗主已经携着门人弟子前往太玄门寻求天道盟庇护。”
他伸手在一桌面上一抹,水渍晕开,代表着一个门派的覆没。
“北地的天工阁掌门被狐王杀死,门内长老不知所踪,门人各自逃散。”
“天玄宗遭到鬼太岁袭击,宗门彻底覆灭,仅有掌门大弟子逃出报信……”
“还有乾元观……”
“凤台庄……”
“苍梧派……”
每提及一个宗派名字,便有一个代表着真实地点从桌面上抹去,林浪遥起初随意听着,当祁子锋说到那些门派的下场时,他转过头,怔怔地望着那水痕画出的舆图。
在祁子锋寥寥几句简单的言语里,他仿佛从这淌满茶水的狼藉桌面上,看出了苍生涂炭的离乱图景。
林浪遥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尽管他知道,这些人的死去与自己并没有直接关系,可毕竟这么多条命,就这么死了……一个略有规模的宗门,起码也有几十上百的弟子,这么多宗门加在一起,还有其驻地范围内庇护的凡人百姓,这么多人死了,或死于妖怪,或死于魔修手中,哪怕侥幸活下来,落入妖魔手中,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如果当时他有在场,想救下这些人应该不难。
可他没在。
这一年浑浑噩噩就过去了,他对于时间几乎失去了感知,山中有如一日,人间已经翻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如此惨状……
林浪遥站起身说:“我知道了。”
祁子锋一愣,看他要走,连忙拽着他,摸不着头脑说:“你去哪儿?!”
林浪遥说:“你不是说让我救人吗?那我去把它们全杀了,不就行了。”
祁子锋瞪大眼睛,“你就这么去杀?”
一个人,提着一把剑,直接闯进妖魔的老巢?
林浪遥对于他的问题觉得很奇怪,“有什么问题吗?魔族里,烛漠以下,皆不是我敌手,若聚在一起群拥而上,那还有些麻烦。现在倒好,他们分散开了,那便挨个杀过去就行。”
祁子锋瞠目结舌,觉得他这番言语实在荒谬,但又令人无法反驳。确实。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妖魔鬼怪都不足畏惧……
这么彪悍的发言,也只有林浪遥能说出口了……
“那就这样,我去了。”
“喂你给我等一下——!”
祁子锋让他先不要这么着急,今晚先住下休息,待明日仔细计议一下再行动,好说歹说,才把行事风格风风火火的林浪遥给劝住,心里头捏了一把冷汗。
林浪遥不太情愿,但也勉强接受了他的安排。
但是到了休息的时候,又出问题了。
林浪遥在武陵剑派里住过几次,他的屋子一直留着,可林浪遥却不去,而是跟在祁子锋后面往他的院子走。
祁子锋回头问他,“你干嘛啊?”
林浪遥没说话,直直站着,拿眼瞅他。
祁子锋回过味来。之前温朝玄也住在那里,林浪遥这次再回来,却是孤身一人,恐怕触景生情。
祁子锋说:“……行吧行吧,我屋子让给你住,当真是欠你的。”
祁子锋抱了床被子,到偏间去住。
一夜无事,他睡到大天亮。等再醒来的时候,是被人大声唤醒的。
“子锋?子锋!”他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祁子锋霍然坐起身,睡得两眼发昏,恍恍惚惚,定睛一看,他爹祁见山正站在床边弓着身看他。
“爹?”祁子锋吓了一跳,“你怎么回来了?”
祁见山说:“你放着好好的屋子不睡,怎么睡在这里?害我半天好找!”
“我为什么睡在这?因为我……”祁子锋终于清醒过来了,心里大惊,立刻跳下床去跑回自己的屋子。推开门,却见屋内空空如也,床上早就没了人影。
祁见山追在后面跟过来,纳闷道:“你这孩子,跑什么?”
祁子锋虚惊一场,他是瞒着家里人把林浪遥带回来的,虽然不知道林浪遥跑哪去了,但应该没被发现。
祁子锋往床上一躺,拉过被子,安详闭上眼,“没干什么,家大业大的,我爱睡哪睡哪,困了就睡呗,我再睡个回笼觉。爹你出去记得替我把门关上。”
祁见山:“……”
祁见山一把掀了被子。
“快起来!谁家少主像你这般懒散,外边来客人了,你去替我接待一下。”
“客人?”祁子锋睁开眼说,“什么客人,来干什么的?”
“天道盟的各位掌门,”祁见山说,“讨论除掉魔神的事宜。这可是大事,你快去见客,不许怠慢了。”
祁子锋头皮一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还好林浪遥走得快。
不然大家全都得完蛋。
剑阁里人头攒动,俨然乱成一锅粥了。
如今魔盛道衰,越来越多的地方沦陷,使得修真界人心惶惶,当即所有人都只最关心两个问题:如何击退来势汹汹的魔族?如何将这些妖魔重新关回深不见底的魔渊?
答案其实很简单,只要除掉这一切背后的始作俑者,那个让全天下妖魔有恃无恐的巨大靠山,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但实现这一点太难了。在场的除了极少数几个人,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魔神”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会出现,并拥有着那么恐怖的强大力量,他像是从天而降的灾厄,让人间陷入无尽梦魇。
人们群情激愤地讨论着如何能除掉魔神,谁有实力能迎战魔神,谁又能在危急时刻挑起大梁,而真正知道“魔神不死不灭”真相的几人,则都默契地缄默不言。
祁子锋看着看着,忽然开始走神,视线从一个个掌门身上扫过去,似乎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
在他千里迢迢,远赴巫山探寻魇蛊虫子蛊下落之前,还记得李无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猜想,但或许……我们之间,真的出了叛徒。”
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句话。
已经有很多门派都被散播了魇蛊虫的子蛊,变成他在巫山时见过的那种,似人非人的奇怪模样,而据他们所知,魇蛊虫只有在靠近人近处的时候,才能驱使子蛊附着在人体上。那么多世家大派的修者都中了招,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都接触过同一个妖魔,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令人不愿意相信,又不得不接受的可能……修真界内部出了叛徒,那个人或许还甚有些地位份量,这样才能携带着魇蛊虫出入各大门派。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危险了。
这不是能够搬到台面上来说的事情,知情人也只按住暂不做声,私底下心急如焚地找寻着这个背叛者。
无论是谁都得感叹一句,这真是一出好计谋,只这一招就把修真界逼得进退维谷。如今修真界外部已经够危机重重,若是让人知道内部也出现裂痕,只会让局势变得更糟,就连天道盟这好不容易团结起来的一股力量,也会土崩瓦解,届时所有人互相猜忌,无法信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但如若一直将这件事隐瞒下去,相当于让那个叛徒继续隐藏在人群之中,己明敌暗是最被动的局势,谁也不知道那个人会做什么,又会在什么时候亮出刀刃……
祁子锋扫过这满堂仙客,皆是名门正派,皆是道法中人,他无法确定哪个人看起来更可疑些,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能让人背弃一切站到妖魔的那一边。他看看着,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一双眼睛。
那是双冷淡的眼眸,分明置身于喧闹中,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早已厌倦。
卢卓注意到自己被窥探,转过头来。
祁子锋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盯着的是谁,心里一惊,猛地将脑袋一拧转向另一边,但这一转头更不得了,因为他看见林浪遥手里提着个包袱走进来,旁若无人地往他身边一坐。
林浪遥说:“怎么?”
祁子锋差点没被他吓得背过气,“你!……你……!”
林浪遥说:“我?”
“你……你跑哪去了?不不……快走啊!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祁子锋猛然一醒,上手去抓他胳膊。
“说好了要帮你杀妖魔,我昨夜横竖睡不着,就跑去先逮了一个开刃……你看,这就是……”林浪遥对他的急迫毫无知觉,不紧不慢地抬了抬手里的包袱。包袱是他随手扯的一块布,系得并不紧,被祁子锋一拽胳膊,没拿稳,不小心抖落开来。
一颗血淋淋的脑袋就那么掉出来摔在地上,带着一路血迹,骨碌碌滚到人群面前,在一双靴前停了下来。
“诸位,”卢卓垂眼看着面前那颗头颅,“我想不必再争了,解决的方法显然已经送到面前。”
剑阁内一静。
有人认出了地上的头,不可置信说:“这,这不是五方妖王之中的鬼太岁吗!它死了?……它死了!”
数息后,场面瞬时炸锅了,因为他们也都认出了提着鬼太岁头颅前来的那个人。
“林浪遥?”
“是林浪遥!——”
“林浪遥居然来了!”
一片喧嚷中,林浪遥轻轻皱了皱眉。
祁子锋一看场面就知道坏了,他之所以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将林浪遥带下山的事情,就是怕这种情况出现。
一名紫金罗袍人排开人群走到最前,确定了坐在椅子上的那个身带锋芒的年轻人当真是林浪遥后,深吸一口气,“你竟终于敢出来露面了?!”
林浪遥说:“我有什么不敢的?”
镇星阁掌门商时星闻言冷笑一声,“你若有胆,又为何躲在山上藏了一年?你早做什么去了!”
这一年里,屡次有人试图闯上钦天峰寻找林浪遥,可林浪遥自顾自将山路一封,对外界一切不闻不问,让所有去的人都铩羽而归。
商时星的话语咄咄逼人,林浪遥却并不生气,盯着木椅扶手上的雕花,手指在上面扣了扣,淡定道:“我爱在哪在哪,我想出来便出来,又与你何干?”
商时星指着他,气得手抖,怒极反笑,“好,好一个‘与你何干’。你们师徒将这人间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如今反倒质问起我了。现在这局面你总该满意了吧!早知会有今日,当初在太白宗时,我就是拼死相搏,也该将你们师徒斩杀,以绝了祸患!”
林浪遥将青云剑招出来,按在一边的小几上,沉重剑声扣在桌面。
“你现在来试试也不迟。”
杀意一触即发。
商时星眼眸微红,手指动弹几下,当真想招出法器来。
但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
“商掌门。”
李无为怀里抱着浮尘,一袭靛蓝道袍,随着他的走动,周围人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
这个老头没甚么威严,总是一副笑脸模样,像画里的老神仙,但谁都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连林浪遥看见他,都不觉收敛了杀意,不自在地转开眼。
“我知道你心中悲恸,”李无为朝商时星劝道,“但是大敌当前,我们已经经不起彼此损耗了。”
商时星重重呼吸几下,生生遏制住情绪,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李无为劝完了他,又朝林浪遥道:“这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你或许不知道,但你确实不应该这么对商掌门说话,若非挚友离世,他也不会如此冲动。”
林浪遥皱着眉,已经想起身走了,“这又与我何干。”
“恐怕……确实和你有些相干。”李无为缓缓说。
林浪遥离开的脚步停了停,他回过头,“你什么意思。”
李无为道:“可否容老朽先问个问题,你先前,为何会选择封山不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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