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温朝玄放开的林浪遥从高空中往下坠落,浑身犹如烈火焚烧过后久不平息的滚烫,丹田从未有过如此充实饱胀,比往日更加强大的力量充盈全身,只须他一个念头,就可以止住自己下坠的势头。
可他什么也没做,任由自己沉沉被拉扯向下。
就好像在那阵烈火焚身般的洗经伐髓中,连带他的一颗心,也一道烧成了死灰。
坠落那瞬间他在想什么呢。或许是想起了,十几岁那年树下学剑,春风熏暖,温朝玄从身后环住他,手把手教他朝着天地刺出惊世绝艳的恢弘一剑。林浪遥满心雀跃地回过头看师父,温朝玄却只专注认真地看他的剑,心无旁骛。
那个时候他心里其实就明白,徒弟来日之剑最终落向的地方,是自己的胸膛。
轰然坠定。
又是一年人间。
冬来雪落,大雪覆盖了满地的创伤,置身于无边无际令人迷失的白色中,明承煊嗅到了雪花中带来的丝丝妖气,他知道事情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安宁平静。
“家主。”陷进雪里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来人的声音很生硬,硬邦邦地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启程?”
明承煊当然不会以为,对方是被这寒冷的天气冻僵了,所以才有如此冷硬的语气。
明承煊转回身,氅衣洁白的绒毛簇拥着那张温和弱气的脸,颜色浅淡的整张脸上唯有一双眼漆黑明亮得令人深刻,他看起来虚弱极了,有一种风吹便折的病态,可浑身上下由内而外却散发出一股坚定而强大的温暖力量,明光火在他心脉处,流转向四肢百骸,昼夜不息地燃烧,他所站立的地方,积雪都比别处薄了一层。
明承煊点头示意,还未说话人便笑了一下,温和地解释道:“前方风雪甚重,一路走来已经折损了不少人,贸然前行只会更危险。我观风雪片刻,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停了,还是再等等吧。”
来人无言地审视了他一会儿,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个理由,返回暂避风雪的歇脚地等候。
明承煊本可以不解释这么多的,但问话的人是他四叔。自从明承煊的父亲去后,由明承煊接掌传光世家家主之位,明里暗里,族中长辈都对他变了态度,他虽身为家主,却孤掌难鸣,很是不好过。
其实不怪他们这般,因为明承煊自己也百口莫辩。魔族入主人间后,明承煊的父亲明光中在一次与魔君的交手中受了重伤,又因为法力消耗太多灵脉受损,传光世家使了许多天才地宝也没能救回他的性命。明承煊听闻噩耗赶回家中,才跨进家门,却又得知了另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他的胞弟明承烨竟无故身亡。
明承煊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被父亲放弃了。明光火在明家人中世代传承,身怀其火,昼夜以精血供奉燃烧,明光火的继承者注定是活不长的,可偌大世家却需要一个长久的掌权人,于是身为这一代明光火继承者的明承煊便被放弃了。他身为明家大少爷,但所有人都知道,未来真正继承家业的是二少爷明承烨。
明承煊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家主。
父亲与胞弟接连亡故,尽管家族中许多长辈知晓他为人禀性,可在诸多巧合的现实之下,也渐渐对明承煊生出了疏远和猜忌。
明承煊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他还是要撑下去。如今天下大乱,道法式微,传光世家身为八大门派之一,承载着全修真界的厚望,前路再难,他也得走下去。
年轻人转头看了看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密林和巍峨群山,若有所思,举步朝着族人所在的歇脚地走去。
十二月的巫山深处大雪弥天,才经历过一场可怖的暴风雪,巫山深处峰峦阻绝,按理说本不该有这么狂猛的雪势,只因一只作乱的妖怪盘踞于此搅弄风雪。明承煊此次前来,就是为了除妖,离家时他带了十余个人手,一路走到这里,身边仅剩下六人。
除却他四叔,另外几人也都是族中长辈与其弟子,他们如今正在一处地势较低的两山夹角位置,上方延伸出的岩石形成了天然屏障,他们就在此处等待着这一波风雪过去。万顷林海中,狂雪呼号,简单撑起的结界隔绝了外边的大部分声音,安静到明承煊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这么沉默无言的氛围,总该有个人说话来打破寂静,可他们如此不加掩饰的姿态,反倒令明承煊有些难以配合地装下去了。
坐在明承煊身边的是他大师伯的亲传弟子,平日里该称一声师兄,这位师兄浑身僵硬地坐着,双手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垂在身侧,不动作也不言语,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人,而对面的人也以同样空洞的眼神回望。不大的空间内,除了明承煊之外的所有人都不说话,沉浸在这诡异无声的对望中,仿佛陷入了另一重时空之中,正在进行着不为人知的某种交流。
明承煊忍不住想,“他们”究竟是什么呢?
尚在明家的时候,他们还知道伪装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常人,如今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随着行进的深入,他们也失去了再伪装的耐性,逐渐呈现出非人的古怪姿态,有时甚至还忘了,身而为人最重要的一件事……
不大的结界空间里,明承煊无奈地笑了笑,只能听见他自己一个人的呼吸声。
是什么时候发现仙门之中混进了顶替人躯壳的妖魔呢?
在明承煊接掌门派之后,逐渐被家族中人冷淡疏远时,便隐隐约约让他察觉到了几分蹊跷。真正发觉异常是在一天夜里,明承煊忽然从睡梦中醒来,月光幽幽照进屋内,映得帘帐雪白轻盈。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自己床帘外。
他刚刚醒来,还不是很清醒,混沌地想着是谁半夜有事来找,帘风吹动,突然,在那道黑影的边上又出现了一道人影。
明承煊一愣。
他下意识转过头,接着发现,不知在何时,越来越多黢黑人影出现在他的床边,形同缥缈的鬼魅。它们围着床榻,俯下身趴在床帘上,把柔软的帘帐压出向下凹陷的弧度,仿佛在隔着一层柔不胜力的薄薄帘布,贪婪地窥探着躺在床中央的年轻人。
明承煊彻底清醒了。
就在床帘即将被压垮的前夕,明承煊手中爆发出明亮火光冲破帘帐,瞬时翻身下床塌。他又一甩手,细小的火龙席卷过漆黑暗室,砰砰几声,门窗洞开,风灌了进来,屋内的烛台爆发出烈火的光芒逐一被点燃,光线照亮屋内的同一时刻,穿堂风也吹透了他汗湿的衣衫。
明承煊赤脚站在地上稳了稳心绪,借着烛火橘黄的光亮,他看清了屋内现状。
屋子里空无一人,门窗不知为何全部洞开了,唯有一物,能够证明方才的黑影们并非他的梦魇或者幻觉。
明承煊走到床边,摸了摸那被风轻轻吹动的帘帐,原本洁白的布料上布满了无数个犹如攀爬的肮脏手印。
从那以后,明承煊便留了心,开始暗中观察门派里每个人的行为举止,没多久,当真让他发现了异常。他将那些怀疑的对象集中起来,以除妖的名义将他们带出了明家,本打算借此机会试探一番,探探他们的底细,却没想到对方竟也聪明,已经察觉到他的意图。明承煊试探未成,反倒在路上出现无数意外,使得一行人不断折损人手,走到最后,仅剩下他孤身一人与这六个伪装的非人之物一路继续前行。
明承煊干脆将计就计,装作什么也不知情的模样。时至此刻,他反倒很好奇,他们目的是什么?又要带着他往哪里去?
没过多久,雪当真停了。
明承煊起身撤去结界,那几个非人之物也站起身,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然而明承煊往前走了一步后便不动了,他看见雪色林间透出一抹细长的人影来。
那人手提长剑,形同山中鬼魅,静静的望着明承煊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出现在那里,又为何而来。
而明承煊心中咯噔一声,本能地生出了不妙的预感。他往后退一步,提剑的不速之客却动身奔来,没一会儿就到得近前,口中喊道:“快闪开!那不是人!”
明承煊说:“等一等,我知道……”
不速之客来不及听他解释,身法如风,提着剑就朝那几名伪装成明家人的魔族狠狠一斩——
不成想,那几人不慌不忙,竟以诡谲的方式扭曲身形,像漏了气的一层软肉皮囊,顺着锋锐剑锋滑了开去。几人四散各处,见势不妙,竟然泥鳅入水一样顺滑地顺着地缝钻进泥地里。
明承煊被这突如其来的局面搅和得头疼不已,眼看他们就要溜走了,不再犹豫,立刻喊道:“晚星,彻风,别等了,现在就动手吧!”
随着他话语落下,地面嗡然亮起的伏魔阵法把那几名想逃的魔族锁死在地面,他们半截身子卡在土里,半截身子露在空气中,面皮涨得青白,眼球如气泡鼓动,仿佛身体里有滚水正在沸腾,等水烧至灼热时,皮肉忽然炸开,爆出了漫天的飞红血肉。
“别沾到那些血肉!小心被它们钻进身体里——”提剑的不速之客将明承煊往后一扯,以剑风扫荡开飞溅的肉沫。
“你……”明承煊当真是无奈了,“多谢相救,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子锋。”
祁子锋正要回答,突然看到抱着琴的紫金罗袍身影从天而降,明承煊的至交好友之一,镇星阁宋晚星风雅地一横长琴,指尖划拨过琴弦,随着他催动琴声,满地爆开如虫子蠕动的血肉缓缓漂浮而起,随着琴声的收紧而捏合在一起,团成一颗血肉之球。
另一边,林间传来窸窣声响,身着白衣道冠的剑修领着几名明家人走出来,那正是明承煊的另一位至交好友,太白宗大师兄谢彻风。
“怎么回事。”宋晚星一曲终了,落在地上,将长琴抱在怀中,矜持而端庄地扫了一眼祁子锋,皱了皱眉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祁子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明承煊与他们早就做了配合,在这里设局呢。
他有些尴尬,又不愿意承认,于是反问道:“你们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在不在这里,与你何干?”宋晚星不客气答道。
明承煊怕二人吵起来,赶忙止住话题,解释道:“方才那几个魔族伪装成我明家人,我为了试探他们来历,从而请了晚星和彻风,让他们帮我探一下他们的底细。”
不过还没探出来,就已经变作了一团血肉。
明承煊在心里叹气。
被谢彻风领来的几位明家人正是在风雪中失踪的那些人,他们目睹了方才的全过程,面色铁青地看着那团血肉,“家主,我们明家万世传光,辉耀灿烂,如此光明之地,竟然混进这等腌臢污秽,这可如何是好!”
明承煊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安慰道:“门派之中应当没有残留了,不过若是不放心,回去再筛查一遍就是。”
领头的明家人长出一口气,点点头,又朝谢彻风拱手道:“多谢谢道友相救,改日一定上太白山登门道谢。”
谢彻风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刚想说不必谢我,是你们家主让我救人的,就看见明承煊偷偷朝他眨了眨眼。于是谢彻风便会意了,闭口认下这份恩情,心中却唏嘘,友人这个家主当得甚是不易。
“你认得这是什么?”明承煊注意到祁子锋在打量那团血肉。
血肉凝成的肉球浮在半空中,凑到近处时,能够看见无数细长的肉块像白色蠕虫在疯狂扭动,看得人背脊发瘆。
祁子锋说:“你们不认得?这是魇蛊虫的子蛊,被这子蛊碰到,就会钻进身体里,吃干你们的血肉,变成一具被虫子操控的皮囊。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追查魇蛊虫的下落,没想到刚好碰上你……”
原来这叫魇蛊虫。明承煊微微思索片刻,思绪回转,顿时意识到祁子锋的言下之意。
他与宋、谢二人对视一眼,颤声说:“你的意思是……”
祁子锋随手将剑归鞘,点头,“既然他们有能耐入侵传光世家,那么其他门派,自不在话下。赶紧都回去查查看吧,免得扩散开,那就要出大事了。”
他一番话说得人不寒而栗,
几人当即决定返程,谢彻风看到祁子锋还想往山里走,太白宗和武陵剑派虽不太对付,但他仍然好心道:“这山里有个大妖,恐怕有些凶险,你一个人能行吗?”
祁子锋问道:“是个什么妖?”
“雪玄鸮。”谢彻风说,“你来的时候应当也有遇到风雪,便是此妖搅弄出的。雪玄鸮展翅长约百尺,三个脑袋能吐极地寒霜,所行之处掀起狂风暴雪,你一个人恐怕难以抵挡,不若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
祁子锋打断他,指着天说:“三个脑袋,展翅长约百尺,你说的雪玄鸮是这个吗?”
闻言,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抬头望天。
片刻后,一向翩翩风雅自持矜重的宋晚星爆出一声喝道:“跑!——”
作者有话说:
当当当,我回来啦
本来想在一章之内让小比出场的,但是写不完了,下章再见吧!
第94章
几人在雪林间夺命狂奔,然而雪玄鸮已经发现了他们,它尖啸着吐出寒霜,林中气温瞬间降了几分,所有人顿觉无限寒意加身,如坠冰窟。
翅膀扇动的气流已经追到身后,祁子锋心想这么跑也不是个办法,一咬牙,反手抽剑,朝着边上的树干一踩。他旋身腾空而起,飞在半空,正好迎上巨鸟硕大的头颅,一人一鸟双目对视的一瞬,雪玄鸮愣了一愣,祁子锋将灵力灌注至剑中,展锋剑金光镀身,煌耀不可直视,他瞅准了雪玄鸮的脑袋用力斩出一剑,随着剑势落下,翎毛炸了漫天。
这妖兽反应也快,它身形往后一撤,若不是护颈的翎毛够硬,险些就要被砍下脑袋。它用力扇动翅膀,飓风伴着乱雪席卷过苍茫林海,奔逃的余人被狂风波及,纷纷栽了个跟头,祁子锋也被掀得飞出去,摔进雪地里。
宋晚星回过头,看见身后的战况,很不可置信,对着谢彻风说道:“你们剑修都是这样的?”
怎么会有人如此莽撞?!
谢彻风从雪堆里爬起来,拭了拭额上的雪粒,没甚么底气地说:“那……那是他们武陵剑派的剑修,我们太白宗和他们总归是不太一样的……”
明承煊踉跄起身,朝着不远处走了几步,跪在雪地里扒拉,将祁子锋挖了出来。祁子锋摔得晕头转向,以剑驻地,缓过劲来抬头一看,那雪玄鸮挨了一剑之后非但没事,反而像是被激怒一般,尖锐地冲着天地鸣叫几声。随着它的声音,无数道冲天的黑光自地里升起,环绕着鸟身,犹如黑云罩顶,天色突然间暗了,浓烈的魔气压在每一个人身上,令人难以呼吸。
雪玄鸮在弥漫的魔气中仿佛发了狂,本就硕大的身躯一寸寸拉长,很快到达了几乎遮天蔽日的程度,猩红色的鸟瞳隐没在树梢后,冷漠地注视着他们。
祁子锋被眼前的一幕所惊呆了,百思不得其解道:“它这是怎么回事?”
“快走……”明承煊见势不妙,抓住祁子锋胳膊,他看着羸弱,力气倒是不小,竟一把将祁子锋从雪里提了起来,“雪玄鸮在召集天地间的魔气,它入魔境了,我们打不过的,现在最好别招惹它……不过这样也好,它引出这么大的阵势,天道盟感知到,一定会派人来看看情况——快,我们只管跑就是了!”
天道盟是修真界新成立的一股势力,自从魔族入侵之后,除却凡人遭难,便是许多实力薄弱的小门小派受到重创,甚至许多散修沦丧妖魔之手遭受驱使,于是太玄门李无为提议,以八大门派为首,成立天道盟,集结全修真界的力量一起共抗妖魔。
天道盟祁子锋是知道的,但入魔境是什么,他却从来没听说过。
一行人又开始拔足狂奔, 宋晚星道:“我倒是听师父说过,修道者借用天地灵气可以达到入虚境,短暂使出超越修为的法力,那么按理来说,妖魔也有他们的入魔境。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你们没有见过不奇怪,”明承煊解释说,“那是因为以前人间道法昌隆,魔气稀薄,就算魔族想要借用魔气也无处可寻,直到后来……直到魔神复苏……”
听见那两个字,犹如开启了某种禁忌的话题,祁子锋心里别跳一下,脚下一绊险些摔跤,其余几人也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雪玄鸮入魔境后身形变幻得庞大无比,几人跑出数里地,它只消轻轻一扇翅膀便能追上,明承煊回过身,双手结印,口中道:“无上光明,焚宇灼世——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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