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厨房里的路远白扬声问他某个调料放在哪里,江屿年如蒙大赦,连忙应了一声:“我去做饭了。”
说完快步钻回了厨房,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郝梦看着他的背影,越发觉得不对劲。她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双臂环抱,眼神狐疑地在厨房里忙碌的两人身上扫来扫去。路远白俨然一副这里唯二的男主人姿态,极其自然地接过了掌勺的位置,动作娴熟地翻炒着锅里的菜肴。江屿年则安静地待在一旁,负责洗菜、递东西,偶尔低声交流几句。两人之间的默契和熟悉的氛围,竟丝毫不违和,仿佛合该如此。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她怎么有点看不懂?
等到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摆上桌,河清才姗姗来迟。他也没空着手来,带来了几瓶酒水。郝梦拿起一瓶红酒看了看,发出惊叹:“哇塞,你这是把天上人间的存货都搬来了吗?这牌子很贵的吧,这么大手笔!”
河清他自然不会告诉她是从周述那里随手拿的,他神色清淡,脱下带着寒气的外套,平静道,“圣诞节的员工福利而已。”
“不愧是高档会所,员工福利都这么好,搞得我都蠢蠢欲动了哈哈。”
“好了,快坐下吃吧。”
四人围坐在餐桌旁,温馨的灯光下,饭菜热气腾腾,充满了家的气息。大家一边享用美食,一边小酌聊天,惬意而松快。江屿年面前放的是一瓶橙汁,原本开了一瓶红酒,但路远白提醒他:“你酒量不好,还是喝这个吧。”
于是江屿年手边多了一瓶饮料,专门给他一个人喝的,他没觉得有什么,学长错的确实不错,便顺从地小口啜起来。
这一幕落在郝梦眼里就不对味了,他眼睛转了转,带着些许试探调侃对面的路远白:“学长管我们家屿年管这么严,那以后我要是想找屿年出去玩,是不是还得先跟你报备一下呀?”
路远白闻言,不仅没否认,反而落落大方地笑了笑,瞥了一眼身旁有些不好意思的某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个提议,我觉得可以有。”
江屿年低着颗脑袋,当做没有听见,默默喝了一口饮料,感觉脸颊的温度更高了。
坐在对面的河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眉宇间掠过一丝浅淡的疑虑,联想到昨晚在天上人间江砚的反常,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酒,清凌凌的目光在路远白和江屿年之间状似无意地扫过。
这晚好友相聚,言笑晏晏,大家谈论着学校的趣事,未来的打算,气氛融洽。窗外是凛冽的风雪,窗内却笑语欢声一片,好不热闹。最后,众人纷纷举杯,齐声道:“圣诞快乐!”
温暖的室内,灯火可亲,而就在同一时刻,窗外,漫天风雪中,一个落寞的孤影伫立着,不知待了多久。
江砚穿着一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黑色外套,肩头、发梢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他没有打伞,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窗台一侧,宛如一尊被遗忘的雪雕。
寒风卷着雪花扑打在他身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只是固执地透过那扇模糊的玻璃窗,凝视着室内不属于他的热闹,和那个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隐隐看见那双微微弯起的眉眼,放松的肩背、以及带笑的侧脸。他已经很久没看到他哥这样笑过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笑意,不同于跟他在一块的阴霾,一颦一蹙轻轻扎在他心口,荡起一阵酸涩的涟漪,却不忍心上前惊扰,打破这份他哥渴望已久的美好。
他就这么站着,看着,一动不动,任由风雪浸透衣衫,寒意刺入骨髓。时间一点点流逝,室内的欢声笑语将他隔绝。
等聚餐结束,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郝梦和河清相继告辞离开,路远白留下来帮着江屿年收拾碗筷。等一切都收拾妥当,路远白也被江屿年劝说着离开了,毕竟时间已晚,风雪又大,不便多做停留。
送走所有人,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江屿年看着恢复整洁的客厅,轻轻舒了口气。他拎起收拾好的垃圾袋,打算丢到楼下的垃圾桶。
一推开门,凛冽的寒风立刻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脖子和肩膀都缩了起来。他快步走到垃圾桶旁扔掉垃圾,正准备转身回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侧面窗台下,似乎缩着一个人。
那人靠着墙根坐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身上已经落了不少雪。
江屿年不由心惊。
这么冷的天,外面还下着大雪,这人在这里像是坐了好久,不会出事了吧?一股莫名的紧张感充斥在胸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走近,轻声唤道:“喂,你没事吧?醒醒。”
地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江屿年蹲下身,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线,终于透过那被冻得通红的脸腮,和上面残留着未完全消退的伤痕,看清了那人的脸。
竟是江砚!
江屿年吓了一跳,心脏猛地收缩。江砚双眼紧闭,嘴唇冻得发紫,呼吸很浅很浅,差点感觉不到。
“江砚?”他伸手推了推。
江砚似乎被这触碰惊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依稀辩清人后,几乎是本能地,用那只冻到麻木的手紧紧抱住了江屿年的小腿,将发烫的脸颊贴在他的裤腿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哥……好冷……”
听到这声久违的,充满依赖和委屈的“哥”,江屿年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干涩涌上喉头。他强压下心口的不适,试图把自己的腿抽出来:“你松开……”
然而江砚抱得极紧,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手指被冻得没有知觉,仍固执地不肯松开半分。江屿年皱着眉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果然是冻感冒了。
腿上的力道渐渐松了下去,江砚失去意识前,嘴里还反复呢喃着,破碎不堪,“哥……别丢下我……”
“好想你……”
第72章 收留
江砚的眼皮颤动几下, 随着苏醒的意识缓缓掀开。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窗帘纹路, 甚至空气中那种久违的家的味道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个恍惚的瞬间, 既真实又似是错觉,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哥没有将他赶出门,没有那些抵触和抗拒, 一切都还停留在最初, 那些被爱意环绕的日常里。
然而脑中的昏沉和额头上被毛巾浸润过的触感,将他拉回了现实。他偏过头, 床头柜上放着水杯、几粒白色药片。
不是错觉,是他哥把他带回了家,还照顾他。
一股难以的酸涩夹杂一抹的喜悦涌上心头,几乎让他眼眶发热。他哥愿意这么做,是不是……是不是就意味着, 没有那么恨他?他还有机会?
他撑着发软的身体试图坐起来,动作间带着一丝急切的求证。与此同时, 卧室门口的光线被一抹清瘦的身影挡住。
江屿年站在那里,穿着居家的柔软毛衣, 面色平平, 映不出半点波澜。他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火苗,被无声无息地浇灭了大半。
江屿年没有进来, 柔白的指节隔空指向床头柜,“吃了药就走吧。”
江砚坐起一半的身体变得僵硬,病态的脸上那点不自觉流露出的喜色逐渐黯淡下去,消失无踪。他垂下眼睫, 干涩的喉头带着自嘲的哑:“为什么要救我?”
他抬起眼,直直地看向那道记忆中柔软的身子,眼底洇出红血丝,“哥不是最恨我吗?”
江屿年避开他的视线,语气平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镇静:“你别想太多,我只是不想你死在我家门口。”
抛开别的不说,这倒是事实,街坊邻居都住在这附近,总不能真让他冻死在家门口,否则别人怎么看待他?更何况,就算是陌生人他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江屿年突然想,他和江砚的相遇是注定的,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救,这是个无解的命题。
这种将他等同于对待陌生人的口吻,将江砚心底最后一丝希冀拦腰斩断,他泄气般躺回床上,牵扯到不适的,发出几声咳嗽。而后堂而皇之霸占着床,苍白的脸色透着股破罐子破摔的执拗。
“我不走,”他道:“哥又救了我,我就是哥的人,除了这里,我哪也不去。”
江屿年没料到这出,被他的厚脸皮属实惊到,胸口升起一股羞恼。他性格温软,不擅长与人争执,更别说面对江砚这种近乎无赖的行径,一张白皙的小脸憋得红了又红,愣是没能立刻想出反驳的话来。
江砚觑着他的神色,怕把兔子惹急了,使出杀手锏:“哥,我病了……咳……没有力气,也走不动路,哥现在赶我走,跟让我直接去死有什么区别……”
边说边观察对方的反应,适时地压抑着咳嗽两声,挺像那么回事。
“你……”江屿年被他这番话堵得心口发闷,仿佛自己真成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他气恼地转身,不想再跟这个胡搅蛮缠的人共处一室,“你不走,我走。”
眼看他哥的真要离开,江砚心头猛地一紧,以为他要把自己扔下去找路元白。情急之下,他不管不顾地下床试图阻拦,奈何还发着烧,就算铜墙铁壁也经不起他折腾,加上动作太急,没走几步就绊到在地,难得的狼狈。
这动静果然让走到门口的江屿年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看到江砚近一米九的驱干跌坐在地,犹如轰然倒塌的大厦。他吓了一跳,顾不得及其他,几乎是小跑着折返回来,蹲下身紧张地扶住他的胳膊:“你……你这是做什么?”
江砚被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紧张取悦了,尽管摔得浑身都疼,却还是扯出一抹笑。他抬起眼,虚弱中带着点得逞,望着江屿年:“哥这么紧张我……真的舍得赶我走吗?”
江屿年看着他强撑着,连嘴唇都失了血色的样子,到了嘴边的回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抿紧唇,费力地将人从地上搀扶起来,重新安置回床上。然后拿起床头柜上的药和水,塞进江砚手里,语气硬邦邦的:“把药吃了。”
江砚顺从地接过,目光却像是黏在了江屿年身上,一瞬不瞬,贪婪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仿佛看一秒就少一秒。手里的东西他看也不看,就算是毒药,只要水大他哥給的,也心甘情愿饮下。他胡乱地把药片塞进嘴里,灌了一大口水,因为喝得太急,水渍从嘴角溢出来,沿着下颌线滑落,也浑不在意。
江屿年别开脸,站起身。
“哥,”江砚唤他一声,怕他再次离开。
江屿年没有回头,脚步顿了顿,沉默了几秒,低声留下一句:“等你病好了,马上走。”
这句话听在江砚耳中,无异于特赦令。他眼睛亮了亮,透着几分他这个年龄特有的而在他身上罕有的“稚气”。他看着他哥的背影,希望这病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永远都别好,这样他哥就没有理由赶他走了。
然而,即便获得了暂时的居留权,江屿年也并未给他任何靠近的机会。接下去几天,他几乎整天都待在学校,图书馆、自习室,任何一个没有江砚的地方都可以。晚上总是很晚才回来,对献殷勤的江砚视若无睹,餐桌上摆着他爱吃的饭菜,一口未动,宁愿自己煮一碗清汤寡水的面。两人之间仅有的交流,就是江屿年每天例行公事般的询问:“你病好了吗?”
往往这哥时候会以一声声刻意发出的咳嗽声终止话题。
尽管如此,江砚并不气馁,反而看到一丝希望。他能留下来,能呼吸到同一片空气,能每天看到他哥,这已经是莫大的进展。他哥心肠那么软,他有的是耐心慢慢磨,总能等到他哥真正重新接纳他的那一天。
他笃定。
放学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细密的雪花。路远白撑伞等在教学楼门口,看到江屿年出来,缓步迎了上去。
“雪下大了,我送你回去?”
江屿年看着学长特意前来,有些为难。如今家里被某个赖着死活不走的家伙霸占,他哪里敢再把学长带回去?他俩向来不对付,到时候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难以收场的局面。
“还是不了学长,我……还有点事,等下自己回去就好。”他说着,甚至不敢多看路元白的脸,丢下这句后便低着头,裹紧了外套,匆匆融入纷飞的雪幕中。
路远白站在原地,看着他几乎是逃离的背影,撑着伞的手微微垂下,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江屿年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追,看来追人的任务任重道远啊……
江屿年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雪越下越大,街边行人寥寥,分外萧瑟。他缩着脖子,努力将半张脸都埋进温暖的围巾里,抵御着刺骨的寒风。忽然,前面路口出现了两个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口罩的男人,直接堵住了他的去路。他们身材魁梧,眼神冷硬,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江屿年心里咯噔一下,转身想往回走,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也站了两个同样打扮的男人。他瞬间被围在了中间,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手指冰凉。他怯生生地缩起肩,颤声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其中一人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我们董事长想见你。”
“董……董事长?”
“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董事长……”
江屿年被迫请上了一辆黑车。车内空间宽敞,内饰奢华,让他更加忐忑不安。车子一路疾驰,最终停在郊外一处别墅前。
保镖撤下,换上一个相貌周正的西装男引领着他,穿过复古华丽的大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被带进一间看起来像是会客室的房间。房间布置典雅,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低调奢华。
“江先生,请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们董事长马上就来。”
江屿年意外于他对自己的身份一清二楚,“等等,你认识我?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把我带到这来?”
对方公事公办回答让他不用担心,“我们董事长是南大慈善基金会的股东,此番只是想慰问他资助的学生,您在这等着就好。”
西装男恭敬地颔首,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南大慈善基金会?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南大慈善基金会主要是用于建楼和资助贫困生,他的助学金就收益于此,倒也说得过去,但是用这种方法“慰问”实在匪夷所思,或许这就是财阀吧,总要搞一些派头。
江屿年局促地站在房间中央,看着那些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摆设,坐不敢坐,沏好的茶也不敢喝。
等了将近十分钟,就在他手心都开始冒汗的时候,门终于再次被推开。方才那个西装男推着一架轮椅走了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位年迈的老人。老人穿着质地精良的中式褂子,虽然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两鬓斑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
江屿年看着老人的脸,先是觉得有些眼熟,随即猛地瞪大了眼睛,呼吸都窒住了。
“祁……祁……”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祁盛集团的董事长——祁南山!
江屿年彻底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出如此的大人物竟然会亲自接见他。
祁南山被推到红木茶桌前,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面这个明显紧张不安的年轻人。江屿年站在那里,两根手指无措地绞在一起,微低着头,眼神怯生生的。
除了相貌,瞧着……倒像是个安分守己的,但愿不是个多事的。
祁南山威严的脸上缓了缓,露出一丝堪称和蔼的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江屿年受宠若惊,没想到这样的人物竟然知道自己的名,他点点头,问了句爷爷好,随即觉得不妥,立刻改口道:“祁……祁董事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