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骤然安静, 静得能听见胸腔里那颗心脏,正紊乱地撞击肋骨,与对方沉缓的呼吸声, 形成无法交融的节拍。
江屿年拖着沉重的脚步, 一深一浅地踩在地毯上,靠近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看着江砚, 看着这个他视作最亲近最重要的人,这张天使般的面孔,此刻却像一面墨镜,映照出他摇摇欲坠的世界。一股刺骨的寒意,无声无息地从心底深处蔓延, 渗入四肢百骸。
他不得不承认,即使到了此刻, 即使真相呼之欲出,心底仍存着一丝小小的奢望, 盼着这只是一场误会。
否则, 让他如何接受?
眼前这个人,是他亲手从泥泞里救出来的。这个人, 口口声声唤他“哥”,将他捧在心尖,视若珍宝。会为他洗手作羹汤,事无巨细地照顾他, 舍不得他干脏活累活;会在他受委屈时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将他牢牢护在身后;会用无尽的耐心和温柔哄他、疼他,一遍遍在耳边说爱他,许诺永不分离。
这样好的,好到让他觉得拥有了全世界的人,要他如何相信,他在骗自己?
江屿年眼眶变得酸涩,视线开始模糊。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江砚的肩头,想要摇醒他,却又害怕地缩回。最终,他只是轻轻抽出江砚手中紧握的空酒杯。酒杯被握得很紧很紧,他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拿开,露出底下压着的黑色手机。
这部手机,他平时随身携带,从不离手。虽然江砚要求他每日报备行踪,上交手机密码,他纵容对方所有不合理的诉求,也恪守信任与尊重,从未主动翻看过江砚的手机。此刻回想起来,却觉得悲凉,他竟不知江砚掌握他的行踪,究竟是源于爱意,还是掌控。
他不敢深想,怕一旦将江砚与那个变态联系在一起,就会忍不住委屈,冲垮最后的理智。
这件事疑点重重,远比他想象的复杂。他并非没有怀疑过江砚,也曾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日在校门口,他亲眼目睹LG回复信息时,江砚正与旁人交谈,按理来说,时间上绝无可能。
若河清所说属实,那陈志贤呢?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旅馆,又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LG,认下这桩罪名?还是说,正如他最初的猜测,LG根本不止一个人?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瞬间爬满冷汗。
他怔怔地盯着那只他从未翻看过的手机。如果说之前检查的那部旧手机只是个精心布置的障眼法,那么眼前这个呢?会是一旦开启,便会释放出所有丑陋真相的潘多拉魔盒?
纵使万般不愿,残存的理智还是驱使着他,慢慢拿起了那部冷硬的手机。锁屏界面亮起。他迟疑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不出意外地失败了。他又尝试输入江砚的生日,然后才恍惚想起,江砚失忆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生日是什么时候,他又怎么会知道?
他胡乱又试了几个可能的数字,无一不失败,眼看次数耗尽,他才想起什么。他侧过头,看向那个昏睡中紧锁着眉头,一脸愁容的男人。此刻,他来不及思考江砚今天为何酩酊大醉、为何心情不好,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碎了。
他用袖子,擦净江砚拇指上沾染的酒渍,然后捏着他的拇指轻轻按下去,开了。
然而并没有很顺利,点进短信,很快出现了第二道密码,且不能使用指纹解锁。需要双重加密的,往往是重要的隐私。他自然没兴趣探究别人的隐私,在他认知里,江砚与他朝夕相处,生活简单透明,那部旧手机里没有一个应用锁。可想而知,这部手机里藏着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仅仅只是不想让他看到的。
越是这么想,心里的不安就越发强烈。曾经无条件倾斜向江砚的天秤,此刻骤然逆转。输入密码的过程,每一次都像是在接受心灵的严刑拷打,但这次,没试几次便解开了,密码是他们相遇的日子。
然而,当点开熟悉的聊天界面,那一刻,他只感到无比的讽刺。
江屿年突然捂住嘴,呼吸不受控地急促。
那一条条曾让他心惊肉跳的狂热表白,露.骨的发言,还有威胁……无论他多么想遗忘,那些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字句,此刻都无比清晰地陈列在眼前,残酷地提醒他:
这个他付诸了全部信任与爱意的枕边人,与手机里那个阴魂不散的变态,竟是同一人!
眼圈瞬间红了,闪烁着泪光。他颤抖着指尖打开相册,找到一个以他名字命名的文件夹。里面塞满了关于他的照片:熟睡时的偷拍,专注看书的侧影,甚至情事过后晕厥的模样……还有江砚为他精心准备的爱心早餐。
手指机械地滑动,那些跟踪偷拍的照片果然一张不差地藏匿其中。看到后面,江屿年眼睛不住地酸胀,照片一张张划过,心口仿佛被一遍遍凌迟,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难怪……
难怪LG对他了如指掌,行踪无所遁形;难怪小区的监控找不到一丝痕迹;难怪后来江砚总能以救世主的姿态从天而降,精心编排每一个巧合,只为引他步入陷阱。
就算现在跟他对峙,要求调取这里的监控,以他和周述的关系,恐怕也早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原来真正的恶魔,一直潜伏在他身边!
泪水终于决堤,江屿年难以承受地捂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大颗大颗砸落在屏幕上,照片不受控地滚动,在一张草莓布丁的照片停住。
而照片的日期,赫然是他颁奖的那晚。
那天江砚答应要来却没出现。他把突发不适的陶静萱送到医务室后折返,瞥见垃圾桶里扔着一盒完好无损的草莓甜品,当时路过的女生都觉得可惜。
如今想来,那晚江砚为何突然发疯,LG又为何像变了个人,开始骚扰威胁自己,看到这里,一切都有了解释。
一切的一切都是江砚自导自演。
江屿年抽噎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污染了屏幕上可口的草莓布丁。心越来越冷。
他丝毫不怀疑,江砚在做份甜品时倾注的爱意是真的,那些温言软语、信誓旦旦的保护与承诺,在说出口的瞬间或许也带着真心。
但这真心的背后是怎样虚伪的假面,他从来都不知道。
他甚至想不通江砚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江屿年只觉得崩溃,压抑不住地失声痛苦。
手机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砸在沙发上。
江砚像是察觉到身边有人,条件反射地抓住他,犹如攥住一颗救命稻草,闭着的眼睛不安地转动,面色痛苦,仿佛被梦魇困住。他近乎哀求地发出呓语:“别……别丢下我……”
江屿年气息一窒,不受控地打了个嗝,泪水慢慢止住。他低头看着这张朝夕相对,曾无数次让他心软的脸,纯净无害如同天使。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藏着两副面孔,蛰伏的那面,竟是这般令人胆寒。
一股强烈的排斥感涌上心头,江屿年突然用力挣脱,一根一根,近乎执拗地掰开他禁锢的手指,像是在较劲。或许是醉酒的缘故,不一会儿就挣开了。
与此同时,江砚被这番动静弄醒了些,他迷蒙地睁开眼,在摇晃的视野中,捕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哥……”
他张开双臂,带着浓重的依赖抱过去,却扑了个空,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求生的本能让他及时反应过来,清醒了不少。他用手臂撑住身体,盯着地毯愣了几秒,才缓缓抬起尚未完全清明的头,望向几步之外的江屿年,眼尾猩红:“连你也推开我。”
若不仔细听,很难察觉他沙哑的嗓音里混着一丝浓浓的委屈。
江屿年站在他面前,吸了吸哭红的鼻子,弯腰拾起那部手机,“我都知道了。”
江砚双手还撑着沙发,维持着那个有些狼狈的姿势,闻言只是困惑地眨了下眼:“你说什么?”
江屿年咬紧下唇,忍住流泪的冲动,一字一句将那淋漓的真相剖开:“颁奖那天,其实你来了,对吧?”
“微博上偷窥我,给我发信息的……也是你,对不对?”
“那晚……在这个包厢对我……也是你,是不是?”
“所以,你才是真正的LG。”
手机被重重掷回他面前,砸在他撑在沙发上的手背。江砚静静地听着,直到最后那句指控落下,才彻底清醒。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砸在手背的手机,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无数个早已准备好的,天衣无缝的谎言在脑中飞速掠过,然而,当他抬起眼,撞进那双被泪水洗净、此刻盛满了被欺骗的震惊、痛苦与无辜的眼眸时,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骗来骗去,也挺没意思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江砚垂下头,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极轻的低笑,“被你发现了。”
再抬起头时,脸上已不见丝毫慌乱或愧怍,平静得近乎诡异,仿佛刚才被揭穿的不是他。
“所以呢?”
被对方条条指控,句句戳心,他也只是若无其事将那部装有罪证的手机收回,仿佛对待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他撑着沙发,缓缓直起身,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和骤然释放的天性,一步步朝江屿年靠近。陌生而危险的气息慢慢将他裹挟,直到把吓懵的人抵在门上,和那晚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姿势。
“我说什么来着?”江砚轻轻叼住他发颤的耳尖,如同情人间的呢喃,温柔地质问:“不要问,不要追究……怎么就学不乖呢?”
-----------------------
作者有话说:这章写了好久[让我康康]
第60章 梦碎
江屿年后背紧紧贴着墙面, 退无可退。江砚的身影完全笼罩下来,投下的阴影如有实质,压得他指尖泛起细小的颤栗。
他仰头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每一寸皮肤他都曾亲手抚摸过, 明明就在昨夜, 他们还在相依相偎,耳鬓厮磨,分享着彼此的体温和气息, 不过一夜之间, 就变得面目全非。
喉结艰难地滚动,他听到自己挤出干涩的声音, “陈志贤……是怎么回事?”
江砚闻言,极轻地怔了下,长睫缓缓垂下,复又抬起。即使他什么也没说,仅仅是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 江屿年却读懂了他的沉默,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粉碎。
他猜的果然没错。
那些温存, 那些救赎,那些看似纯粹的爱意……都是假的, 只有眼前的绝望才是真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始终无法相信, 眼前这个阴郁偏执的人,会是那个会对他撒娇, 眼里盛满纯粹依赖的阿砚。
“为什么……”
“为什么?”江砚低低重复,拖长的尾音带着一种病态的玩味。他挑起他的下巴,淡淡吐息:“还不是因为哥太不听话了。”
江屿年被迫仰着头,从下巴上的力道感受到对方的不悦。他不明白, 不明白自己哪里对不起他,是他将江砚从泥泞中拉起,给了他一个家,为何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哥知道我喜欢你,”江砚指尖微微用力,极具掌控,“一边不知羞耻地勾引我,一边又跟别人不清不楚……这就是不乖。”
江屿年眉头紧皱,困惑更浓。他隐忍道:“我说过,我跟他们什么都没有……”
“没有?”江砚勾唇,眼神讥诮,“就算没有,你也不该一直吊着我。”
他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像是被压抑到极致,“不接受我也不推开我,让我像个摇尾乞怜的狗一样,只能在背后痴痴地舔着你,看着你你和别人眉来眼去……你让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哥?”
江屿年被他话语里的扭曲惊得浑身一颤,肩膀被他攥住,传来清晰的痛感,“我……我没有那样想过……”
嘴巴被猛地一摁,后脑勺紧紧抵着墙,江屿年只能被迫露出一双盛满惊惧的眼睛,看着这张近在矩尺的脸,瞳孔中透着疯狂。
“我会这么做,哥难道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江砚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如置虚空,“从我醒来的那一天起,我的全世界就只有哥,只有哥是真心对我好,我喜欢哥很奇怪吗?哥知道吗?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怎么才能把哥彻底变成我的,想得都硬了。”
他凑得更近,鼻尖几乎相触,气息交融,“可是无论我怎么暗示,哥都装傻,你既不接受我,又不彻底推开我,就这样吊着我……哥,我又不是坐怀不乱的君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折磨?所以,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让哥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事实证明,哥也喜欢我的,不是吗?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乖乖的,我这么喜欢哥,怎么舍得……让你难过呢?”
江屿年听着这一连串惊世骇俗的告白,震得脑袋一片轰鸣。良久,才一点点消化掉那些与骚扰无甚区别的话。他愣愣看着他,眼角划下受伤泪水,一点一滴落在他手上,留下灼热的湿痕,将禁锢顷刻瓦解。
“你根本就不是喜欢我……”江屿年哽咽着,“没有人……没有会这样喜欢的……”
那滴滚烫的泪珠仿佛烫在他心里,江砚脸上那副游刃有余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缝,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
“哭什么?”他低声问,用指腹拂去他眼角的泪,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却怎么也擦不净。
“……”
江屿年闭上眼,任由泪水流淌。他多么希望这一切没有发生,江砚还是他眼中最完美的存在,他们会一起在小小的厨房里做饭,会窝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电视节目,会在夜晚相拥而眠,日子平淡却幸福充实。
可眼前的昏黑,身上陌生的压迫感,都在残忍地提醒他,梦碎了。
“好了,这些都过去了。”江砚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时的温和,但仔细听,仍能辨出一丝紧绷,“都怪我……怪我太喜欢哥了,用了不正确的方法,但我会补偿你的。”
他看着这张呆滞的面庞,呆滞苍白的面容,心脏某处莫名地抽痛,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掌控。他强压下复杂的情绪,声音放缓,带着诱哄的意味,“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好不好?哥不是最会装傻了吗?这次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行不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不是吗?”
跟以前一样?
在对他做出这样的事后,他还有脸让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跟以前一样?
很早之前他就发现自己有时候看不透他,此时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江屿年恍惚地摇头,用力推他,“不……不可能了……这不对……这是不对的……”
喜欢又如何?开心又如何?骗来的感情就是不对的,是错的!
他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思考哪里出了错,否则怎么好好的人就被他养成了变态呢?
这比直接的伤害更让他无法面对。
江砚的眉头蹙起,“喜欢哥有什么不对?”
“喜欢?”江屿年颤声道:“你的喜欢太自私了……你只想着你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像是被说中,江砚罕见地沉默,空气都凝滞了,“我也不想这么做,但要让我把哥让给别人,比杀了我还难受。”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控制局面,抓着他的手却隐隐透着紧张,“这次是我不对,我说过,我会补偿哥……”
“放开我!”江屿年突然挣开他的手,整个人对他的触碰都变得十分抗拒。他低着头,不愿看他,嘴里一遍遍重复这是不对的,不能这样……
江砚被他这种抵触的姿态,弄得隐隐有些烦躁,所剩无几的耐心即将消耗殆尽。
“你想怎么样?”江砚耐着性子道:“告诉我,你想要我怎么做?只要你想,无论什么我都会做到……”
江屿年蜷缩在角落,过了许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出几个字:“你走……”
江砚僵住,满脸不敢置信,瞳孔骤然收缩,“你说什么?你要……跟我分手?”
“……”
这句话彻底触了他的逆鳞,江砚他脸上那勉强维持的平静,和仅有的一丝愧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阴鸷。
“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他强硬地攥住江屿年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进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