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叶彬青:“我们来演练红军过桥,好不好?”
叶彬青答应后,张鹏就在后面生龙活虎地追打他,手持气枪。
要不是天天跑步,叶彬青真怕跳不过桥,一不留神就被他突突死。气枪杀伤力也不小。
闹过一次,叶彬青死活不再跟他演练过桥游戏。
张鹏失意两天,创新了吹牛方式。只见他手一挥,厌烦地说:“我跟我爸讲,别给我穿什么杰尼亚,什么名牌?我不喜欢名牌!庸俗!日本的游戏机玩玩就烦了,我不要小日本的东西!拿走!”
男孩子们口水直咽,都看着他。
张鹏越发从容,正色道:“我是中国人,我就喜欢喝小米粥。他们从香港带来的鲍鱼一点也不好吃,再鲜美我也不喜欢。从美国带的巧克力礼盒我也不要。如果送,就送我一把新式冲锋枪。”
大家看张鹏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只有姚志勇笑得不行,阮子燃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
由于大院的吹牛方式在张鹏手里更新换代,一时间,百花齐放,不安分的孩子们争奇斗艳。
有一天,江世华接过吹牛的棒子,说:“文化教育是最重要的。我跟我爷爷没有共同语言,他是个农民。我受过教育,我怎么能像他一样粗暴?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大家围在旁边,兴致勃勃地听着。
江世华用一种哀伤的口气,看着远方的流云,慢悠悠地说:“我跟我爷爷说,人没有办法选择身世,我如果是胡适的孙子就好了。光会打仗有什么用?文化,重要的是文化传承!革命压倒了启蒙,做什么都不对头。如果是胡适、蒋百里的孙子,他们说不定能做出更多成绩!不像我们,我们躺在过去的辉煌上,只会被这个院子束缚。”
深刻,怎么变得这么深刻?
孩子们都听愣住,仰望着他。
阮子燃实在听不下去,怀疑地问江世华:“真的跟你爷爷说了吗?”
江世华看他一眼,头一昂:“当然!就算我爷爷像你爷爷那么有权,我也不怕他。”
阮子燃拉着脸,很想骂他,没有组织好语言。
叶彬青有点生气,也想骂他,也没组织好语言。
姚志勇忽然站起来,指着江世华说:“你放屁!”
江世华急了,站起来:“你怎么骂人?”
姚志勇的眼皮里精光一闪,大声说:“你本来就不是红军的子孙,你妈妈就是国民党家的!你是国民党崽子,装熊~”
孩子们顿时炸窝。大家想起来,对啊,江世华的妈妈很漂亮,但是她出身国民党教官家庭,严格地说,江世华不是满门忠烈。他想做胡适的孙子也就不奇怪了。
大家一顿乱笑,把江世华气坏了。
江世华用手指着姚志勇,颤巍巍地说:“你这个叛徒的子孙,你有脸说我?”
姚志勇赶快往阮子燃身后躲。
阮子燃立即骂江世华:“谁叫你吹牛!走,我们一起到你爷爷跟前去说。”
大家起着哄,要一起冲到江世华家的客厅去,看他现场演绎。
江世华被大家拥簇着,脸上一阵红。左冲右突后,他冲出包围圈,一溜烟跑掉。
经过这一场文斗,叶彬青对院里的孩子有些认识,跟他们也开始交往。姚志勇跟阮子燃关系确实可以,后来也没有再捅过叶彬青。相反,有时他们还聊天说话。
姚志勇叉着腰,问叶彬青:“你到底是来陪首长,还是来陪子燃的?”
叶彬青被他老道而智慧的问话惊呆,他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子。
叶彬青说:“陪子燃的。”
姚志勇笑嘻嘻地说:“你陪他做什么呢?不喜欢我陪呀?”
叶彬青笑起来,对他说:“你这么聪明,不会欺负他吗?”
姚志勇跺跺脚,有点委屈地说:“陪他快累死了,你们还嫌弃我。他们一家人,包括保姆和司机在内,真是难伺候。”
看他一副小大人架势,叶彬青感到不可思议,又很好玩。
叶彬青说:“我要帮子燃补习功课。你功课很好吧?”
姚志勇点点头,自豪地说:“我不用老师教,我可以自己做。”
看来姚志勇的智商真是不赖,人也勤奋。叶彬青暗自慨叹,大院里藏龙卧虎的,除了聪慧的保姆,还有这样一位天纵英才的少年。
姚志勇告诉叶彬青,自己是一个好孩子,有些孩子不好,叫他不要理。
叶彬青问他:“谁不好?”
姚志勇没回答,只说出一些好孩子的名字,夸奖一番。乖孩子通常不引人注目,叶彬青发现这些孩子确实也都住在院子里。剩下的人,难道都是坏孩子?
姚志勇没有提阮子燃的名字。
叶彬青含着笑,等他的下文。
姚志勇做个鬼脸,悄悄说:“子燃一会好一会坏。绝对够你受得。”
说完,姚志勇大笑起来,拍着手,快速跑掉。
叶彬青哭笑不得的站着。
智慧啊,学校里的同学们一个个都是诸葛亮。集体的智慧叫他不要来,他偏来,这下可落到一群小太岁的重重包围中。
环境不好适应?师兄的总结还是含蓄的,这不是军校学生能干好的岗位,麻烦一箩筐!
接下来的日子里,叶彬青一个新面孔,依然不断受到骚扰。有些孩子要他教功课,只要他一教,他们就把作业交给他。如果叶彬青不做,他们立即回家告状。
如果叶彬青跟一个人玩,不跟其他人玩,他们不同意。不玩也要玩!往他身上跳!乱踩他,跟在后面追着打,跟猫捉老鼠一样起劲。
有一天,有位首长的女儿正在草坪上收被褥,叶彬青帮她收起来。
第二天,有孩子眉飞色舞地说:“小叶昨天跟我讲,英子不是处女,骚得很。他一睡就知道了。”
要不是保姆出现,三拳两脚把他骂走,把小叶领回家,叶彬青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作为一只新来的小耗子,叶彬青感到心力交瘁。小猫们每天跃跃欲试,贱兮兮地磨爪子。虽然不会死,不会二级伤残,但是他每天都接受心灵的摧残,谣言的侵扰,时不时还有肉体的暴击。
叶彬青茅塞顿开,为什么门卫这些小兵都是一脸正气,目不斜视。不正气一点,你一不小心就会犯错误,落入猫爪肯定不愿意,冲撞首长们更是万死。
幸好,朱阿姨经常稳坐钓鱼台,指挥家里的警卫员和保姆出动,帮他排忧解难。把其他孩子赶走,或者把自家的小叶领回来。
朱阿姨笑着说:“小叶,你蛮受欢迎的,院里好多孩子喜欢你。”
错错错,叶彬青不想要这种喜欢,但是他跑不掉。刘书记吩咐过,不能擅自行动。
每次回到首长家,看到阮子燃坐在窗台边,叶彬青都觉得他像天使一样,真是个好孩子。叶彬青都忘掉窗台是被阮子燃打坏的,墙里面还是焦黑的。
还在楼下的时候,叶彬青就开始笑,对着阮子燃笑。
叶彬青性格偏内向,这么快就真情流露的时刻还不多。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在阳光下绽开,散发着快乐的光芒。
阮子燃在楼上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好几年后,阮子燃跟他说:“彬青,来我家的人里面,你是笑得最好看的一个。”
叶彬青摸不到头脑:“什么时候?”
从到首长家,他没有停止对阮子燃笑过。叶彬青真的记不得。
阮子燃这才告诉他:“就是你每天在楼下看我,笑着进门。我看着比较舒服。”
叶彬青无话可说,因为阮子燃当时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姚志勇没有说错,阮子燃一会好一会坏,不是什么省心的孩子。
叶彬青进家后,阮子燃就去做作业,等着叶彬青来教。如果叶彬青不教他,坐在外面跟朱阿姨看电视,阮子燃自己会一挥而就,潇洒得很,不管对错。
盛夏的暑气澎湃,蝉鸣声阵阵。
叶彬青在首长家服务快满两个月,开始适应院里的生活。他适应环境的方法很简单,远远看见一些棘手的孩子,立即绕着圈跑掉。或者他装作警卫员,跟在他们后面跑步;一二一,一二一,跑到首长家附近,他就离队。
变色龙战术还算有效。孩子们不跟警卫员玩,会躲开他们。警卫员们都很正经,不笑不动不温柔,哨兵后面还有一行大字“哨兵神圣,不可侵犯”。谁跑去跟哨兵过不去,家里人先揍扁他。
叶彬青明白,在孩子们心里,自己就是一个大孩子,跟他们是一样的,所以他们大胆地找他玩。不管他多累,是不是尴尬,在孩子们心里都是游戏。叶彬青知道他们没有多深的恶意,架不住孩子们人多力量大,不躲不行。叶彬青要留点精力,回首长家还有任务。
有时候,阮子燃状态稳定,稍微指点一下,他就能完成作业。
有时候,遇到不喜欢的功课,或心情不佳的时候,叶彬青解说几遍,他都无动于衷。
叶彬青耐心地看着阮子燃。
阮子燃对叶彬青大发牢骚,说他要去附近的林场玩,他要骑马要开车,要去遥远的边疆当兵,去看大漠风景。他还要开飞机,要开潜艇,他不能坐在家里虚度。作业一点意思也没有。
叶彬青很想告诉他,作业有意思的话,还能叫作业吗?但是叶彬青不敢讲,窗户刚刚修好,墙壁才粉刷一新,后勤的人专门给首长家定做的窗户框。
桌上有不少书,叶彬青在里面翻一下,找本阮子燃感兴趣的西洋战舰图谱,给他看看放松,等待下一轮做作业的时机。
朱阿姨不时来巡视,有时会端来茶水。
一旦发现阮子燃要偷懒,朱阿姨会斥责说:“作业怎么没意思?这都是最好的老师们写的课本,给你学还不好?我们想学都没有老师教,对不对啊小叶?”
叶彬青一阵点头。
阮子燃手里的画册被收走,重新拿起课本。
临出门,朱阿姨还丢下几句话:“小小年纪,不能助长他的享乐主义。开潜艇?谁敢给他开?给他开的话,说不定会全军覆没。”
阮子燃面皮上有点红,有点受刺激,不情不愿地拿起笔。
叶彬青不失时机地教他些知识点,把难写的内容写完。
完成后,阮子燃会发出轻微的出气声,表示他心累,眼神也略微暗淡点。叶彬青先把图册给他看看,让他玩会,自己去厨房找找,有没有酥饼。
首长家有两位厨师,他们隔三差五来做饭,做点心。阮子燃喜欢吃一种咸味的酥饼,朱阿姨不许他多吃,保姆常把点心藏在食品柜里。叶彬青会把酥饼当成奖励,在阮子燃好好学习时,拿两个给他享用。
两位大厨定时来首长家,随心发挥,他们一会做中式点心,一会做西式点心。
朱阿姨心细,发现叶彬青挺喜欢吃蛋糕,不管是西式黄油蛋糕,还是中式的糯米发糕。朱阿姨让保姆给留一些,凑一盘给他带走。
保姆张姨是一个很热情的妇女,有一天,她给叶彬青留一大盘点心,招呼说:“小叶,来吃糕糕。”
叶彬青凑近一看,盘子里五光十色,有巧克力蛋糕、枣糕、黄油蛋糕、酥条、糯米豆沙糕之类的,像个百宝箱一样。叶彬青感到目眩神迷,好像过年一样兴奋。他忍住雀跃的心情,把一盘点心端着,赶快跑到阮子燃房间,快活地说:“子燃,要吃糕糕吗?”
什么?糕糕?
阮子燃下意识就摇头,脸色变黑。
叶彬青捧着盘子。
阮子燃看一眼:“糕糕是什么东西……蛋糕啊,我不吃……”
叶彬青早就发现,阮子燃自尊心很强,你不能把他当小孩。跟他说话,你不能用“糕糕”、“饼饼”一类的词,尤其是从男性嘴里讲出来,他立马翻脸。
叶彬青一阵羞愧,为自己感到不安。怎么办?他看到蛋糕就高兴起来,端来送给阮子燃,脑子一时没转过来,讲话变得跟保姆张姨一个味道,暴露出自己的弱点。
还好,阮子燃没讲什么,翻一会书就跑下楼去。
叶彬青把点心收起来一部分,剩下的端去客厅,跟朱阿姨一起吃。
朱阿姨一边看电视剧一边吃点心。朱阿姨依然富有激情,她支持未婚同居,看到电视上的主人公谁为恋爱冲破家庭阻挠就叫好。她也很讲原则,如果谁冲破世俗后表现轻浮,推卸责任,她会说男的是“不要脸的臭流氓”,女的是“只知道享乐的小老婆”。
两个月下来,叶彬青开始明白,为什么阮子燃对第一次上门的自己不假辞色。到首长家来拜访的军官们不是一两个,就在他屁股坐下的位置,每周都有人来坐。
阮子燃见惯了他们,就像看见空气一样自然,可能还有点厌烦。太多军人在这个位置上等待,等着首长跟自己交流一番。他们未必能等到。
有一次,朱阿姨在楼上叠衣服,叶彬青帮一位三十多岁的团长开门。团长见到他,以为他是首长的孙子,充满热情地问好寒暄。等朱阿姨下楼,团长发现自己认错人,闹个大红脸,手足无措的。上楼后,这位团长没有恢复状态,一直不看叶彬青的方向,僵硬在沙发上。叶彬青也很抱歉,感到自己不配坐在首长家里。他不像警卫员,他读过书,很容易被人当成首长夫妇的亲戚。可他不是亲戚朋友,非要杵在首长家里。
在团长眼里,叶彬青是一个兵;在首长眼里,团长也是一个兵。他们两个小兵无意识中互相碰撞了一下,外表无碍,内里的自尊心都有点破损。
朱阿姨何等眼光,马上发现问题,拿出一套解决方案来。客人上门的时候,叶彬青可以到三楼去休息。
叶彬青就是在三楼看到骨灰盒,阮子燃的爸爸。
在一间朝阳的屋子里,家具都是半新半旧的,被擦得干干净净。房间里还像有人生活一样,铺着带有阳光气息的褥子、被子,沙发垫子上绣着花朵,书橱和衣橱里摆放整齐。玻璃缸子里还养着几尾红色、黑色的小金鱼。
如果不是黑檀色的骨灰盒太显眼,叶彬青不敢相信,这个屋子已经没有人住。
保姆发现叶彬青上楼后,偷偷嘱咐他:不要在房间逗留。
保姆轻轻拉开抽屉,让他看一眼。
叶彬青看到,里面排列着阮子燃从小到大的成绩单,有几个本子和奖状,还有一把很小的木枪和一支哨子。
保姆用很低的声音说:“他自己放的,我们都不能动。”
叶彬青跟保姆出去后,把门轻轻掩上,内心很沉重。
首长的大儿子在西北从军,他离家时间太长,每次都是回来住一住。他的妻子跟他处于长期分离状态,感情破裂后,两人选择分手。离婚后,他的儿子跟爷爷奶奶在一起。去年春天,他在夜里吐血,很快下病危通知书。
“积劳成疾,人没救活。”保姆用很低的声音继续叮嘱叶彬青,千万不要跟朱阿姨提起她大儿子。首长和朱阿姨还有个小儿子,名叫阮金生,他已经在S市安家。他回来的时候,也住在三楼。
叶彬青跟保姆一起,在三楼另外几个房间外面看了几眼。保姆把他带到书房摆设的小屋,告诉他:“你在这个房间坐坐。”
看保姆张姨要走,叶彬青忍不住开口:“……子燃的妈妈呢?”
保姆好像听见鬼打墙一样,吓得一秒钟闪回来,紧紧地关上门,用手捂住他的嘴。叶彬青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不知道她会吓成这样,把自己也吓一跳。
保姆处于战备状态,汗毛倒数,她按住叶彬青,把他控制在座位上。确保没有其他人会注意他们之后,她紧张得筋都暴起来,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她,再婚了。”
从三楼下来后,叶彬青跟家里其他人一样,小心地避开某些话题。
朱阿姨刚刚把客人送走,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军官,今年在军事学院进修过,他想跟首长聊一下出路。他长相魁梧,肩膀宽厚,带来两箱好酒,送给朱部长。
朱阿姨原先是军区组织人事部的副部长,威风也不小。大大小小的军官在她手下调动过,他们都认识朱阿姨。有经验的客人上门,都是打着“看望朱部长”的名义。
有时候,首长不见客;有时候,首长在接受治疗,不方便见客。朱阿姨身体健康,性格开朗,时刻把控着他们觐见首长的时机。
叶彬青发现,朱阿姨出身城市贫民,但是性格颇为小资。家里客人像游鱼一样穿梭,全在她的掌控之中。如果是四十岁的中年干部带着烟酒上门,她就当朱部长,翘着二郎腿,抽着香烟,在吞云吐雾中考察干部。如果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出现,她可能会穿花裙子花裤子,花枝招展的,施展女性魅力;倘若小伙子才二十岁,她有时能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当个天真未泯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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