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冰冷的背影。
一句“我不想去”。
一句卑微的“再给我点时间”。
他跟李离要时间,却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折磨自己,也折磨李离。
“废废的熊玩意儿!”
幽灵的怒吼又一次在他脑中炸开。
程肆缓缓抬起自己的手。
那只曾经能精准狙杀,能拆解一切精密仪器,
能把李离牢牢圈在怀里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手背上还残留着被扯掉针头后留下的淤青肿块。
的确是个……废玩意儿。
一阵灭顶的无力感,将他死死压住,让他喘不过气。
他受够了这种感觉。
“你走吧。”
程肆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沙哑地开口。
“让我静静。”
他想缩回去,想把自己藏起来,像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一只脚已经踏出病房的幽灵,动作顿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身,倚着冰冷的门框,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讥诮。
“你还静静。”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耳语。
“我看该是李离静静。”
程肆的心脏,猛地一缩。
幽灵的声音还在继续,不带一丝温度,
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他最后的遮羞布。
“你还不知道吧。”
“李离听到你说的‘留他一命’了。”
程肆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被冻结。
他僵在床上,连呼吸都停滞了。
幽灵冰冷的话语,化作最锋利的尖刀,一刀一刀,扎进他最脆弱的地方。
“就那么一个祸害人的垃圾,你还要留他一命。”
一声极尽嘲讽的冷笑,穿透了墙壁。
“换我听到这个,可能都不会留你一命!”
门被狠狠甩上。
巨大的声响,将程肆震得浑身一颤。
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了。
李离……听到了?
那句话,像一颗延迟引爆的炸弹,终于在他脑海深处轰然炸开。
所有凌乱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强行拼凑在了一起。
他终于明白。
明白李离在听到那个决定后,骤然冰封的眼神。
明白李离为什么会一声不响地带走魏明。
明白为什么这一个月,李离宁愿跟秦彻待在一起,也不愿回那个家。
明白为什么他要用那种近乎残忍的方式,独自一人,走向未知的危险。
那不是赌气。
程肆的脑子嗡嗡作响,像被无数炮弹轮番轰炸过,一片狼藉。
他为什么会说那句话?
为什么要留魏明一命?
程肆的喉结剧烈地滚动。
因为他们有过曾经。
因为魏明用废掉自己身体一部分功能的代价,换回了他一条命。
那是一笔烂账。
一笔他程肆自以为,可以用“留他一命”来划清界限的烂账。
他以为这是对过去的了结,是身为强者的某种施舍。
忘了这句话在李离听来,意味着什么。
那是背叛过他,也伤害过他爱人的旧爱。
而他,程肆,亲口赦免了这个旧爱。
在李离为了他,不惜弄脏自己的手,准备亲自料理那个疯子的时候。
他的一句“留他一命”,否定了李离所有的付出,
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李离所有的怒火与心疼。
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失望。
程肆从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
但他此刻,却恨不得回到那个下午,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
他拿什么去坦荡面对那个已经被他伤透了心的人。
程肆的眼神,一点点变了。
那片死寂的、被绝望和迷茫笼罩的深潭里,重新燃起了一点星火。
然后那点星火,以燎原之势,瞬间烧尽了所有的颓废与自我厌弃。
深邃的眼眸里,只剩下钢铁般的坚毅,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
他不能再等了。
一分一秒都不能。
他要好起来。
用最快的速度,恢复到那个无所不能的“夜鹰”状态。
然后,他要去把他的爱人,亲手带回来。
无论他在哪。
无论他要面对什么。
这一次,他程肆,绝不缺席。
公共码头上空,海鸟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烈日的热浪,吹在人身上,黏腻又燥热。
空气里混杂着柴油的呛人气味,还有鱼虾腐烂的腥臭。
李离倚着生了锈的铁质围栏,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衫。
海风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勾勒出他清瘦却挺直的脊背。
他微眯着眼,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阳光刺眼,
将他眼下的那颗泪痣,映照得愈发鲜红。
他看起来像个来此地度假的富家少爷,惬意,慵懒,
与周遭嘈杂混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双看似平静的漂亮眼眸深处,
翻涌着怎样汹涌的、渴望毁灭一切的暗流。
他知道,只要他出现在这里,就一定会有人来接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那人很高,一身沙色的战术背心,贲张的肌肉虬结,
手臂上盘踞着一条狰狞的黑蛇纹身,从手腕一直蔓延到肩胛。
他剃着寸头,脸上有一道从眉骨贯穿到嘴角的狰狞刀疤,
随着他说话的动作,那道疤痕活像一条蜈蚣在蠕动。
最惹眼的,是他那一头嚣张的、被海风吹得凌乱的绿色短发。
比李离预想中,还要快。
蛇王侧过头,那双阴鸷的眼睛,毫不避讳地,
上上下下打量着李离,评估着一件货物的成色。
然后,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
“离少爷。”
他的声音,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刺耳又难听。
咸腥海风灌入鼻腔,裹挟着烈日暴晒后的潮热。
李离靠在船舷,单薄白衬衫被风紧贴后背,勾勒出清瘦却挺直的骨线。
他眯起眼,视线投向远处海天相接的界线,阳光在海面碎成亿万片晃眼的钻石。
他身侧,蛇王如铁塔般沉默矗立。
眉骨贯穿至嘴角的狰狞刀疤,随快艇颠簸轻微抽动。
蛇王的目光,如他手臂盘踞的黑蛇,黏腻、阴冷,
毫不掩饰地在李离身上巡视、评估。
李离不为所动。
指尖轻抚冰凉金属围栏,那触感让他想起程肆病房中冰冷的器械。
程肆的身影随之浮现。
想起那人滚烫手掌,覆上他手时,掌心薄茧的粗糙质感。
想起那人身上独特的气息。
那味道,曾是他唯一的安眠药。
此刻,他主动踏入这片没有程肆气息,只有腐烂鱼腥与柴油味的地狱。
他胸腔深处,被这认知灼烧得发疼。
疼意骤然凝结成冰。
很好。就该如此剧痛。
唯有疼痛,才能让他清醒,让他铭记此行的目的。
李离收回视线,望向那片逐渐逼近的墨绿色岛屿。
他未发一言,只是挺直脊背。
快艇放缓速度,引擎轰鸣减弱,缓缓驶向一座简陋木质码头。
尚隔一段距离,李离已望见码头等待的两人。
左侧,李建国。
他比记忆中佝偻几分,两鬓染灰,但那双眼,依旧藏着算计精光。
他身旁,立着一个男人。
男人身着剪裁合体的亚麻西装,身姿挺拔,
气质温润儒雅,与荒岛的粗粝格格不入。
李建国未及动作,儒雅男人已先一步走近。
他步伐沉稳,透着从容不迫的优雅。
他在李离面前站定。
下一瞬,一个怀抱将李离笼罩。
李离身体骤然僵硬。
一股陌生清冷的雪松古龙水味钻入鼻腔,霸道驱散咸腥海风。
这怀抱极轻,带着礼节性的克制,却让李离全身细胞都在叫嚣抗拒。
程肆的怀抱滚烫,充满不容拒绝的力道,能将他揉进骨血。
而非此刻,一件冰冷外套,轻披他身。
“孩子,你还好吗?”
男人声音温和醇厚,贴着他耳廓响起。
李离未动,也未回答。
他甚至没有去看对方的脸。
李建国走近,抬手,干枯手掌在李离柔软发顶轻揉。
那动作,与其说是爱抚,不如说是在确认一件所有物的归属。
“你终于来了。”
语气欣慰,藏不住的满意。
男人松开李离。
李建国与那男人,一左一右,立于李离身侧。
他们同时伸出手,握住李离手腕。
两只手,干爽微凉,别无二致。
李离垂眼,任由他们牵引,走向码头尽头的摆渡车。
他如一个精致却失魂的人偶。
就在此刻,左侧儒雅男人,再次开口。
他声音里,压抑不住的颤抖与激动。
“孩子,爸爸好想你。”
李离脚步骤然凝滞。
他全身血液,瞬间倒灌逆流。
他僵硬地,一寸寸扭头,望向那个自称“爸爸”的男人。
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庞,此刻写满真切思念与疼惜。
李离嘴唇翕动,声音干涩,如同沙砾中挤压而出。
“您在说什么?”
李建国投给那男人一个安抚眼神,随即收紧握着李离的手。
他指腹轻抚李离冰凉手背。
“阿离,他说的没错。”
李建国语气平静,陈述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你卢叔叔,才是你的生物学父亲。”
轰——李离脑中炸响。
世界瞬间失声失色,只余无尽旋转的黑白眩晕。
他整个人彻底麻木。
他想挣脱、后退,逃离这荒诞可笑的场景。
可他四肢沉重如铅,动弹不得。
李建国对他的反应满意,拉着李离,继续前行。
“这陈年往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先回基地休整,咱们再慢慢聊。”
李离眉目低垂,长睫在眼下投出脆弱阴影。
他放弃挣扎。
任由这两个自称父亲的男人,牵引他回到所谓的基地。
基地内部,与外部荒凉截然不同。
装修极简现代,冰冷、昂贵、没有人气。
餐厅中,长长的黑曜石餐桌摆满丰盛菜肴。
李离被按坐主位。
食物香气,此刻闻来却让他阵阵反胃。
抬眼,看向对面李建国——那个他唤了二十多年父亲的男人。
良久,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我妈呢?”
李建国拿起餐巾,慢条斯理擦拭嘴角,发出一声极轻嗤笑。
“那不是你妈妈。”
他眼神中,带着看低等生物的轻蔑。
“她只是我为志远选择的生育工具。”
李建国说罢,抬手打了个响指,像要向李离证明什么。
清脆声响,在过分安静的餐厅里,格外刺耳。
餐厅侧门推开。
一道身影步入。
李离瞳孔骤缩。
是他的母亲。
她身着最爱的米白色连衣裙,头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脸上挂着温婉笑意。
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可又有什么,全然不同。
她脚步精准,每一步的距离仿佛被精确测量。
她端壶倒水,手臂抬起的角度,手腕弯曲的弧度,无一丝多余颤动。
她脸上虽带笑意,那双眼眸却一片死寂空洞。
没有光。没有半点活人气息。
李离骤然起身,身体撞翻身后椅子,发出刺耳巨响。
他不管不顾,疯冲向那女人。
他冲到她面前,一把抓住胳膊。
入手冰凉,让他心底生寒。
那皮肤触感虽温热,却诡异地平滑如硅胶。
他抓住她双肩,用力摇晃。
“妈!你看看我!我是阿离啊!”
女人脸上笑容未变。
她眼睛空洞望向前方,仿佛李离只是虚无空气。
“妈!你说话啊!你说话!”
李离声音撕心裂肺,在呼喊中破碎。
他撕扯、呼唤,用尽全身力气。
可对面的人,任由他拉扯,纹丝不动,毫无反应。
她只是一个被设定程序的,精致美丽的人偶。
李离动作渐缓。
他的手,无力从女人身上滑落。
他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那双空洞的眼。
彻骨寒意从他脚底升腾,瞬间冻结全身血液。
他彻底明白了。
这世上,再没有他的妈妈。
连生育他的女人,都成了没有灵魂,供人观赏的摆件。
李离缓缓后退,一步,又一步。
他的世界,在此刻彻底崩塌,碎为齑粉。
那股寒意从他无力垂落的指尖窜起,顺着手臂经络疯狂攀爬,
侵入四肢百骸,最终汇聚胸口,凝成一块万年玄冰,冻结了他的心脏。
他瞪着那个女人。
那个顶着他母亲面容,却毫无灵魂的精致人偶。
世界崩塌的巨响在耳边炸裂,震得他天旋地转,视野里的一切都扭曲变形。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餐厅里食物的香气、远处海浪的涛声、
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全都湮灭。
只剩他粗重破碎的喘息,那是濒死野兽喉间的挣扎。
滔天岩浆从冰封的心脏深处喷薄而出,瞬间焚尽所有理智。
他猛地转过身。
那双桃花眼里,赤红血丝寸寸龟裂,几乎要从眼眶中泣血。
他死死锁定李建国,那个他叫了二十几年父亲的男人。
“为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磨砺着空气,每个字都耗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生生挤压出来。
他一步步逼近,身体因为极致愤怒而抑制不住地战栗,
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她是为你生儿育女的人!”
“你怎么下得去手的?!”
他最后两字几乎是咆哮,像被逼入绝境的幼兽,发出了此生最凄厉的嘶吼。
李离一步踏碎所有冷静,疯了般扑杀上前,一把揪住李建国的衣领。
昂贵的丝质衬衫在他手中被揉捏得变形,发出布料撕裂的呻吟。
李建国被他揪着,身体只是微微后仰。
他没有反抗。
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平静地审视着李离,评估着一件突然失控的器物。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波澜。
只有居高临下的、漠然的评估。
他甚至还有心情,抬眼示意对面的卢志远稍安勿躁。
那平静的眼神,是最高级别的鄙视。
它烧红的铁钎般,狠狠捅进李离的心脏,再残忍地搅动。
李离彻底被点燃了。
他战栗的手,被这无声羞辱刺激,攥紧成拳。
他用尽全身力气,灌注所有恨意,挥向那张他曾经无比尊敬的脸。
他预想中的撞击没有发生。
一只干枯却异常有力的手,铁钳般探出,轻而易举地钳住他失控的拳头。
李建国的手掌,蕴含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恐怖力量。
他抓住李离的拳头,抓起一个水杯般轻巧。
下一秒,他手腕一拧。
骨节错位的脆响,在死寂的餐厅里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剧痛从手腕处炸开,狂暴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李离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闷哼,身体力气被瞬间抽空。
李建国反手一压。
李离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膝盖重重砸向冰冷坚硬的地板。
“建国,轻点,别伤了小离。”
一直安坐的卢志远终于开口。
他声音温和,担忧恰到好处,那是慈母为犯错孩子求情的姿态。
李建国倒是很听话。
他手上的力道稍稍松了些。
李离得以喘息,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李建国另一只手,拿起了桌上的内部电话。
他对着话筒,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晚餐加个菜。
“带两个安保过来。”
他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狼狈喘息的李离。
“还有轮椅。”
电话被挂断。
餐厅里恢复了死寂。
很快,门被推开。
蛇王推着一把造型奇特的轮椅走了进来。
轮椅通体由黝黑的金属制成,线条冰冷流畅,
扶手和靠背上闪烁着金属的冷光,与其说是医疗器械,
不如说是一座为囚徒打造的小型刑具。
他身后跟着两名身材魁梧的雇佣兵。
三人恭敬地站在门口,等待吩咐。
李建国终于松开了钳制着李离的手。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把他弄上去。”
蛇王身后的两名雇佣兵立刻上前。
他们一左一右,粗暴地架起李离的胳膊,拖拽牲口一般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李离试图挣扎。
可他刚经历过手腕的剧痛,浑身酸软无力,所有的反抗都渺小到不值一提。
他被重重地按进那冰冷的金属轮椅里。
接连几声清脆的机括弹响,冷铁咬合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