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神仙也会老?
不对,不会是我道心不稳了吧。
六月三十。
唉,感觉觉得人间有点无趣啊。
那些曾经让我开怀的事——惩恶扬善、游戏人间,如今都索然无味。
是我变了,还是这世道变了?
亦或是……修道之人都是如此?
这个问题,问谁好呢?
长生和长雪已经很久没叫过我“夏夏”了,或许我们也已经疏远了。
还是不问他们了。
八月二十五。
闲来无事,把《弥光注》从头到尾重读一遍。
那些鲜活的记忆,那些放肆的笑声,仿佛就在昨日。
原来我也曾那样鲜活过,那样真切地活过。
合上册子,忽然有些明白长生说的“太上忘情”是什么意思了。
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
高处不胜寒啊。
我不想变成长生和长雪那样。
太冷漠了。
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墨迹由工整渐至凌乱。
起初的潇洒游龙,到后来已成了狂草般的涂鸦,有些字句甚至被胡乱划去,只余斑驳墨痕。
不难看出,落笔之人的心境变了。
《弥光注》中,商夏甚至记叙了那个总爱聒噪的老头和那个溪边捡来的孩子。
她闭了闭眼,喉间忽然涌起一丝腥甜。
原来那些刻意遗忘的往事,早已被自己亲手写在最醒目的位置。
“该叫《商夏传》才是……”
书册在掌心轻颤,像只垂死的蝶。
千万年道行凝成的注疏,到头来竟成了最刻薄的笑话。
世人只知逸风神君威仪,弥光大师神通,谁还记得有个姑娘曾为乞儿拭过泪,为老妪熬过药?
山中云雾漫起,将“商夏”二字洇得模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曾经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对她的称呼都变了。
她明明叫商夏。
可是,燕长生和燕长雪似乎都忘了。
他们有多久没有叫过她夏夏了?
商夏记不清了。
十年游荡,浑浑噩噩。
商夏走过无数地方,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有时她站在云端,俯瞰人间烟火,却只觉得陌生。
那些曾经让她驻足的热闹集市,那些曾经让她开怀的市井笑谈,如今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纱,模糊不清。
商夏去过江南,看细雨如丝,打湿青石板路。
小桥流水依旧,可她却再没有兴致去听一曲评弹,或是尝一块刚出炉的桂花糕。
商夏到过塞北,看黄沙漫天,驼铃声声。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可她却只是漠然地站在沙丘上,任由风沙吹乱她的长发。
商夏曾在雪山顶上独坐三日,看云海翻涌,日出日落。
寒冷刺骨,可她连一丝法力都不愿动用,任由冰雪覆满肩头。
商夏也曾混迹于凡尘,化作普通女子,在街边酒肆买醉。
可无论喝多少,她都醉不了。仙人之躯,连酩酊大醉都成了奢望。
有一日,商夏路过一个小镇。
恰逢庙会,街上张灯结彩,孩童嬉笑追逐,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
她站在人群中,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夏夏!”
长年平静的心间骤然失序,商夏猛地回头,却只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在唤自己的孩子。
那小女孩约莫五六岁,扎着两个小辫子,正蹦蹦跳跳地朝母亲跑去。
商夏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只有一滴透明的水狠狠砸在地上,惊不起任何波澜。
后来,商夏开始刻意避开人群。
她不再去繁华的城镇,而是专挑荒僻的山野行走。
她走过无人问津的古道,穿过荆棘丛生的密林,攀上陡峭的悬崖。
仿佛只有身体的疲惫,才能让她暂时忘记心里的空洞。
偶尔,商夏也会遇到一些鬼怪。
若是从前,她或许会顺手收了它们,或是教训一顿。
可现在,商夏只是漠然地从它们身边走过,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那些鬼怪起初还警惕地盯着她,后来见她毫无反应,便也懒得理会。
其间唯一稍稍让商夏觉得有意思的,便是一只缠在花架上的紫藤花鬼。
这是觉得她眼神不好?
商夏只看了一眼,便感觉到他在微微发颤。
看来是个胆小的。
商夏无心于他,径直离开。
就这样,十年光阴,如流水般从指缝间溜走。
商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她只是……不想停下来。
因为一旦停下,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回忆就会如潮水般涌来——
爹,娘,燕伯父,燕伯母,生生,雪雪,无忧,羌离。
还有,那个曾经鲜活明媚的自己。
终有一日,商夏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偏僻的山谷,谷中有一汪清澈的湖泊,湖畔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她站在湖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那张脸依旧明丽,却再没有了当年的神采。
“商夏……”她轻声念出自己的名字,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湖面泛起涟漪,倒影破碎又重合。
她忽然笑了。
“原来,我还在啊。”
长安国,亓府。
三更梆子敲过第三响时,亓府后院突然亮如白昼。
稳婆的嗓子已经喊哑:“夫人再加把劲!看见头了——”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一道金芒刺破夜幕。
檐角悬着的风铃无风自动,惊起满树栖鸦。
府外,素袍道士手中的青玉拂尘突然炸开三千银丝。
他本静静立着,却在看到那异象时猛地惊住。
“阴阳双胎…两仪共生?”男相的商夏瞳孔骤缩。
玉柄在掌心硌出深深血痕,她却浑然不觉。
琉璃瓦上流淌的月光忽然变得粘稠——那是天道在胎衣上烙下的神纹。
得此命格,双生子必然能在任何一条路上登峰造极,所向披靡。
他们拥有绝佳的天赋,修为增长极其迅速,分则各自为王,合则天下无双。
而且……
商夏薄唇紧抿,按住狂跳的心口。
那里正在溃散,像沙漏里倾泻的流沙。
她感受到了,传承的气息。
或者说是,死亡的气息。
尽管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识过,可在此刻,商夏无比确定,那就预示着消失。
可像她这样的神,该如何死亡?
答案唯一。
这对双生子中,有一个,是命定的——
风的传人。
祂会成为下一个掌风的神君。
与此同时,风神商夏也该退场了。
她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恐惧。
这些年,她虽然对尘世改观很多,但那不代表她能心甘情愿赴死!
几息间,商夏就做出了抉择。
“恭喜老爷!是位小姐!”
“还、还有一个——”
商夏指尖掐出残影。
她在做件亘古未有的荒唐事——要给天定的新神套上枷锁。
当第二声婴啼划破夜空时,九道篡命符已没入云层。
商夏进入亓府,目光如炬,直言要为亓家新出世的孩子卜算命格。
亓靖本欲驱赶,却见她袖中飘出一张黄符,无风自燃,化作灰烬时在空中凝成八个血字。
「阴阳双胎,祸福相依」。
商夏闭目掐算许久,额角沁出汗珠。
篡改天选之子的命格,听起来何其骇人?
可她就是那样做了。
“此乃「双生镜像」之命,双生子气运相冲。若一人顺遂,另一人必遭厄运缠身,轻则伤病不断,重则……”
商夏未说完,几人已面色惨白。
暗夜无光,暮雨潇潇。
商夏刻意平静的声音混着雨声,字字如刀:“十六岁前,此命格最凶……”
她顿了一下,似是想起什么,忽然改了说辞:“…若熬过,或可转圜。”
她到底留了生路。
商夏有些侥幸地想。
可是……
掩盖不了自私的事实。
——没有人会发现端倪的。
商夏想。
她可是当世道法第一人。
就算是跟着她学习多年的那个老头,也不可能看出端倪。
商夏在巷口踉跄了一下,青石板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鞋尖。
她扶住斑驳的砖墙,指节发白。
篡改天命的反噬来得又快又狠,喉间涌上的血腥气冲得她视线模糊,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苦涩。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亓府的。
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要坠入无底深渊。
夜风很凉,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冽,吹散了她鬓边的碎发。
却吹不散心头沉甸甸的负罪感。
风像刀子般刮在脸上,刺得生疼,却比不上心头翻涌的痛楚。
商夏抬起头,月亮毛绒绒的,像是蒙了一层纱,又像是被水汽晕开的墨迹。
它糊在青砖墙上,与墙缝间蔓延的青苔融为一体,像团被泪水泡发的宣纸,模糊了所有界限。
她伸手去摸,冰凉的月光从指缝间漏下,却接到满掌的湿润。
不知何时,泪水已经爬满了脸颊,在下颌凝成水珠,一颗颗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这时才恍惚地想到,原来是自己哭了啊。
商夏就这样站着,任由夜风吹干泪痕,又在脸上刻下新的冰凉。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长两短,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竟在这巷口站了整整一个更次。
青砖墙上的月光已经西斜,商夏却浑然不觉。
那时的她不会想到——
十六年后,同样在这个巷口。
一个少女在生辰那日亡于无尽的痛苦,死状不人不鬼。
一个少年被命运踩弯脊骨,折断手指,在血月下绝望地抱着姐姐冰冷破碎的身体。
更不会想到——
世间千千万万人会受此牵连。
被她牵扯进来的每一个人,都在用命偿还这场罪孽。
三日前那个雨夜的记忆,此刻才如潮水般涌来。
她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忽然觉得指缝间似有粘稠的液体在流淌——那分明是亓家双生子尚未流尽的命数。
“我……”
铜镜中的唇瓣在颤抖,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她猛地攥紧双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殷红的血珠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在雪白的衣袖上绽开刺目的红梅。
“我都做了什么……”
窗外竹影婆娑,沙沙作响。
那声音忽然化作无数细碎的耳语,在她耳边反复质问。
商夏踉跄后退,撞翻了案几上的茶盏。
青瓷碎裂的脆响中,她看见无数个自己在碎片里重复着同样的话:
“我都做了什么……”
火光吞噬了过往的墨迹,灰烬在风中打着旋,像一场黑色的雪。
《弥光注》前面的内容尽被烧毁,最后一页,商夏提笔蘸墨,指尖发颤,写下了自己篡改的真相。
墨迹未干,便已晕开。
她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烫。
字字如刀,坠在纸上,也割在心上。
我是罪人。
我罪无可恕。
我该死。
我死不足惜。
商夏这样自暴自弃地想着,随着最后一笔落下,她猛地攥紧笔杆,指节泛白。
笔杆“咔嚓”一声断裂,尖锐的木刺扎进掌心,她却浑然不觉。
商夏自问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可此刻,她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了,碎得彻底,再也拼不回来。
那是她不羁的傲骨。
她杀了祂,如同杀了曾经向往清风的自己。
泪已流尽,她抬手抹去脸上干涸的泪痕,指尖冰冷。
——总得做些什么弥补。
商夏闭目凝神,周身灵力如潮水般翻涌。
经脉寸寸灼烧,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大半法力被生生剥离,封入一张传灵法符。
符纸莹白如玉,泛着淡淡的法力光泽,隐隐透着风的气息,内里却流转着血色纹路,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幡然醒悟有什么用?
弥补得了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再也没资格以“风神”自居。
商夏其实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那无异于亲手撕碎自己最后的体面,告诉所有人——
看啊,那个曾经干净纯粹的商夏,如今变得多么自私、卑劣、肮脏。
偏偏,这就是真相。
商夏对得起谁?
对得起悉心教导她的爹娘吗?
对得起于自己家有恩的燕伯父燕伯母吗?
对得起与她亲密无间的无忧吗?
对得起燕长生和燕长雪吗?
对得起那个乐此不疲跟随她多年的老头吗?
——她谁都对不起。
甚至,若是过去的她知道未来的自己会做出这种事……
她定会毫不犹豫,一剑自戕。
燕长生掌心躺着那道凝聚了商夏大半生修为的传灵法符,神情复杂。
莹白的符纸上蜿蜒着血色纹路,流淌着风的气息。
兴许过几百年,血色便褪了。
“给祂便是。”商夏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不必说……这符力来自谁。”
她竟在求他。
这个认知让商夏自己都觉得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此刻竟还奢望着燕长生会念旧情。
“看在我们……”喉间突然涌上腥甜,她硬生生咽下去,“…往日情分上。”
“…多照顾他。”
反正更卑劣的事她都做过了。
比起篡改天命,此刻的恳求简直干净得像场雪。
檐铃突然无风自动。
商夏望着那晃动的铃舌,恍惚看见十六年后——那个本该翱翔九天的孩子,被她亲手折断了翅膀。
当年许下的承诺仍历历在目。
商夏嘲讽性地扯了扯唇。
风的孩子。
我只能到此为止了。
对不起。
话语在唇齿间碾碎,终究没能说出口。
“还有……”她抓住燕长生的袖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先别告诉长雪。”
绣着云纹的锦缎在她指间皱成一团。
“等符送出去……”商夏松开手,袖角垂落的瞬间,一滴血珠从她嘴角坠下,在白玉地砖上溅成小小的梅花,“…再告诉她吧。”
就让她在长雪记忆里,暂且停留在从前吧。
就让她……
短暂却干净地活在燕长雪心中吧。
商夏望着燕长生那张被岁月凝固的,温和却冷淡的面容,忽然笑了。
她笑得极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大地上,转瞬就要消融。
“长生。”她的声音飘在风里,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她多年来的无力,“你有多久……”
殿外一树海棠被风吹落,花瓣簌簌扑在窗棂上。
就像很多年前,他们一起玩耍时,那个总爱把落花簪在几个妹妹鬓边的少年。
“…没叫过我夏夏了?”
燕长生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下意识启唇:“风……”
又蓦地收声。
这个字眼卡在喉间,像块烧红的炭。
商夏望着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忽然觉得释然。
——虽然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真正释怀了。
“希望…”她低头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指尖,露出个浅淡的笑,“下一个风的孩子……”
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惊起满庭飞花。
那些花瓣穿过她渐渐虚幻的身影,像穿过一场从不存在的晨雾。
“能让你……”
“重染人间暖意。”
风会替迷路的旅人衔来檐角融化的春光,数尽未凋的晨昏夙夜,接住人间坠落的暖,重拾尘世未冷的温度。
何为人间?
蝉声在青瓦上流淌,渐渐凝成琥珀色的时光。
最后一朵木槿坠入茶盏时,惊醒了沉睡的涟漪。
整座庭院的花树都垂下枝叶,为这盛大的凋零默哀。
那顶素纱帷帽仍悬在雕花廊柱下,日影将它绣成半透明的茧。
风起时,轻纱如魂,仍在丈量某个永远停滞的时刻。
连最炽烈的季节,最终都败给了时光。
秋的枯叶扫过石碑的铭文,像命运在翻阅生死簿。
雁阵刺破苍穹,羽翼沾满离人的霜。
寂静在冰河下篆刻年轮,每一道裂痕都是大地的掌纹。
碎雪叩响窗棂时,总令人错觉是去年埋下的诺言,在轻轻发芽。
最深的沉默,往往孕育着最动人的喧嚣。
幸,春风不会失约。
当第一茎新绿刺破冻土,整座山峦都响起冰绡裂帛的天籁。
东风忽然变得缠绵,带着隔年龙井的余韵,将去年封存的柳烟,一寸寸铺展在陌上。
蒲公英举起罗伞的刹那,泥土深处传来远古夏雷的回响。
连死亡都是谎言——
那些逝去的,终将以另一种模样归来。
雪落下来了。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后来便成了铺天盖地的白。
千山寂静,万径无踪,唯有那抹身影独立峰巅,衣袂翻飞如旗。
何为长生?
是檐角永远不化的冰凌,是案头永不熄灭的灯盏,是古籍里那个被朱砂圈了又圈的“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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