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俊的丫头!”商笙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粗糙的手指刚碰到女儿娇嫩的脸蛋就留下一道红痕,吓得他赶紧缩回手。
这双握惯了锄头笔杆的手,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
“取名了吗?”商笙突然问道。
“按你走时说的,叫商夏。”桑恬柔声答道,目光却落在丈夫磨出茧子的指尖上。
商笙闻言更是愧疚:“我不该留你们娘俩……”
“胡说!”桑恬轻声打断,“你不去赶考,哪来的今日?村里这么多乡亲照应着,我们过得很好。”
商笙望着妻子清瘦却坚毅的面容,突然展颜一笑:“往后啊,你可就是榜眼夫人了。”
他一手抱着商夏,一手牵起桑恬布满茧子的手:“这次来,就是接你们进京享福的。”
桑恬回头望了望这座住了二十年的茅屋,屋檐下的燕子窝里,雏燕正叽叽喳喳地叫着。
一阵风吹过,院角的野菊轻轻摇曳,像是在与她道别。
商笙入仕后,很快便将妻女接至都城定居。
新建的商府门庭若市,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要踏破门槛。
商笙虽已为官,却仍保持着在乡里读书时的朴实本性。
他行事谨慎,只与几位品性端正的大臣有所往来。
其中,丞相燕钤便是他最敬重的一位。
这段缘分始于商笙进京赶考之时。
那日,丞相夫人盛姝带着几个下人上街采买,正好西羌使节出使长风国。
使节当街纵马,盛姝躲避不及,眼看就要出事。
商笙初来乍到,本意只是旁观,见状,却毫不犹豫冲上前去,将盛姝救下。
事后,盛姝与下人们都心有余悸。
谁曾想一次寻常出门,竟会如此?
后来,燕钤和盛姝每每想到这日,都是一阵劫后余生。
虽然在那之后,燕钤在朝堂上明里暗里针对羌族,但这不足以平息他们心中的怒火。
也幸好得商笙出手相救,才化险为夷。
燕钤得知后,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商笙租住的简陋小屋,亲自登门致谢。
商笙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连连推辞,坚决不受。
燕钤见他态度果决,也不勉强,但心中对这个年轻人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交谈中,燕钤得知商笙是千里迢迢进京赴考的读书人,家中还有一位怀着身孕的妻子,不禁疑惑:既然如此,为何不留在妻子身边照料?
商笙看出燕钤的疑惑,解释道,自己本想留在家中照顾妻子,待下次科考再赴京。可妻子不愿,执意要他即刻启程,入京赶考,故此。
燕钤闻言,当即提出资助商笙读书。
商笙心知再推辞便有些不知好歹了,遂万般感激地应下了。
事实证明,燕钤慧眼识人。若商笙是千里马,燕钤便是那伯乐。
商笙高中榜眼后,第一时间将妻女接来京城,并登门拜谢燕钤当初的知遇之恩。
“商笙此人淳朴良善,重情重义,勤勉上进,是个可造之材。”燕钤如此评价。
盛姝点头附和:“今日我去商府拜访,见了那位商夫人,也是个难得的女子,十分明事理,值得深交。”
自此,燕家与商家往来日益密切。
在燕钤的提携下,商笙的仕途一帆风顺。
而商笙始终不忘初心,时刻铭记燕钤的恩情。
盛姝与桑恬也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盛姝膝下有一对龙凤胎,燕长生与燕长雪。
这对兄妹生于冬时,如今不过半岁。
每当盛姝与桑恬闲话家常时,两个小家伙就会爬到商夏身边,好奇地戳戳她的小脸。
盛姝见状忍俊不禁:“生儿和雪儿都很喜欢夏儿呢。”
桑恬转头看向三个孩子,眉眼舒展:“真期待他们长大后一起嬉戏玩闹的模样。”
“到那时,我们怕是要嫌他们吵了。”盛姝笑道。
转眼到了金秋时节,盛姝再度有孕。
她轻抚微微隆起的小腹,柔声道:“也不知这个小家伙…是小子还是姑娘呢?”
桑恬伸手轻轻贴在盛姝的肚子上,片刻后收回手,道:“是位小千金。”
盛姝惊讶道:“你还会这个?”
桑恬浅笑:“略懂一二。”
盛姝啧啧称奇:“真是了不得。”
小小的商夏坐在软垫上,双眼圆溜溜的,托着腮望着眼前比她高不了多少的燕长生和燕长雪,忽而问:“生生哥哥,雪雪姐姐,你们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呀?”
今日府里请了戏班子,演的是高官问儿子志向的故事。
商夏虽小,悟性却高,能咿咿呀呀地模仿几句台词。
燕长生已是小大人模样。
他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反问:“夏夏想做什么呢?”
商夏歪了歪脑袋,忽然绽开灿烂的笑:“我要做神仙!”
燕长雪蹙眉,粉雕玉琢的脸上满是疑惑:“那是什么?”
商夏挠挠自己柔软的脑袋,说出了不符她这个年纪的话:“神仙就是天下所有百姓的父母官!”
她突然想起戏文里的词,眼睛一亮:“泽披黔首!惠泽万民!”
燕长生有些好笑,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你知道这些词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就是……”商夏小脸皱成一团,努力组织语言,“就是很爱世界!”
她又扬起笑,张开手努力比划着:“我要做神仙!我会很爱很爱这个世界的!”
“就像……爱你们俩一样!”
那个孩子的出世赶紧赶慢,终于赶上了来年夏天的尾巴。
彼时,燕长生、燕长雪与商夏已是形影不离的玩伴。
婴儿降生那日,整个燕府都沉浸在有条不紊的慌乱中。
“生了!是位小小姐!”稳婆高声报喜。
桑恬连忙走到床前,握住盛姝虚弱无力的手。
盛姝艰难地睁开眼,冲她笑笑。
门外,燕钤小心翼翼地抱着新生儿,三个小家伙围在他身边,踮着脚尖,眼巴巴地张望。
燕钤俯身蹲下,将襁褓中的婴孩轻轻托到孩子们眼前:“快看,你们添了个小妹妹。”
几个孩子雀跃不已,争先恐后地凑上前去打量。
小小的脸蛋皱成一团,粉嫩的肌肤上还带着初生的红晕。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眼里盛满了新奇与欢喜。
商夏歪着小脑袋端详半晌,突然脆生生地说道:“妹妹没有雪雪姐姐好看呢!”
燕钤闻言忍俊不禁,温暖的大手轻轻抚过商夏的发顶:“过些日子长开了,就好看了。”
话音未落,余光便瞥见一旁的燕长雪脸颊微红。
作者os:燕钤qin
“爹!我想去找他们玩!”商夏瘪着嘴道。
“不行哦,夏儿。”商笙指了指渐沉的天,“天要暗了,不能打扰别人了。”
商夏不高兴,但还是点点头。
另一边,丞相府。
“娘,我想要夏姐姐!“燕无忧揉着微红的眼。
盛姝哭笑不得:“夏姐姐回去还不到一个时辰。”
“可是我舍不得她……”燕无忧委屈巴巴。
燕长生和燕长雪也满眼希冀地望着盛姝。
这时,燕钤发话了:“不可。”
几个孩子顿时蔫了精神。
“夜深登门,既扰人清静,又徒惹闲话。”燕钤沉声道,“商大人的仕途已然比旁人顺畅百倍,本就遭人眼红。”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只隐约明白自己可能给商夏惹了麻烦。
见他们神色惶然,燕钤语气稍缓:“也不必过分忧心,商家毕竟有丞相府帮扶。”
初夏的晚风裹挟着草木清香,轻轻掠过学堂的窗棂。
商夏托着腮帮子,望着同窗们炫耀装在琉璃瓶中的萤火虫。
小小的光点在薄暮中明明灭灭,像是被揉碎的星光。
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浅浅的阴影。
“咱们去郊外捕萤虫吧!”黄昏时分,商夏突然提议,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雀跃。
“好!”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应和,清脆的童音在庭院里回荡。
暮色渐浓时,一辆青帷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车厢里,燕无忧正趴在窗边,小脸贴着纱帘,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
霞光像打翻的胭脂,将云朵染成深浅不一的绯红。
书房内,烛火摇曳。
商笙听完禀报,眉头微蹙:“这几个孩子……”
话音未落,燕钤已放下茶盏,温声道:“生儿和雪儿素来稳重,况且还有暗卫暗中保护。”
他的目光透过窗,望向远处渐暗的天色:“这个时节,郊外的萤火最是好看。”
想到那几个孩子,商笙微微放了心,笑着称是。
人间五月天,晚风带着湖水的湿气,清清徐徐拂过孩子们的发梢。
马车停在湖畔时,最后一缕夕阳正斜斜地掠过湖面,将粼粼波光染成金色。
岸边的芦苇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里没有萤虫呀。”燕无忧踮起脚尖,小手扒着船沿张望。
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渐渐显现的星辰。
燕长生解下系船的麻绳,轻声道:“不急。”
他的目光倒映着天边初升的弯月,“咱们坐船去湖心,到时天也该暗了。”
小船缓缓驶向湖心,船桨划破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惊起几只栖息的水鸟。
晚意渐渐蔓上天际,遥遥相望的日月纷纷洒下光辉,明明熠熠。
待小船晃晃悠悠停下时,夜色已完全笼罩四野。
霁月皎洁,繁星细碎。
清辉扬扬洒洒,为万物镀上一层银边,朦胧而美好。
远处的山峦化作剪影,近处的芦苇在月光下泛着光泽。
“还是没看到呀。”燕无忧小声说。
“那边。”燕长雪突然指向一处。
只见她轻轻拨开一丛芦苇,刹那间,无数萤火虫腾空而起,宛如星河倾泻。
小小的光点在空中飞舞盘旋,时而聚拢成璀璨的光团,时而散作漫天流萤。
商夏屏住呼吸,清澈的眸子里盛满萤光,映着星月,愈发璀璨。
她伸出手,一只萤火虫轻轻落在她的指尖,微弱的光芒映照着她惊喜的笑颜。
燕无忧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看着萤火虫在掌心停留。
“看水里。”燕长生轻声道。
众人低头,只见湖水中倒映着天上星辰、空中萤火。
——还有他们。
夜风拂过,吹漾一池星月。
那些光影便在水面轻轻摇曳,碎成点点金斑。
万般绚烂。
金秋十月,层林尽染。
柿园内,一片橙红浓绿,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秋日画卷。
商夏灵巧地攀上柿树,坐在粗壮的枝桠上。
她随手摘下一颗熟透的柿子,橙红的果皮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商夏三两下剥开一道口子,金黄的果肉便露了出来,迫不及待地咬下去,顿时满口生香,甜得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夏姐姐,你别光顾着自己吃呀!”树下的燕无忧急得直跺脚,小脸皱成一团,眼巴巴地望着树上的商夏。
商夏晃着双腿,眉飞色舞地说:“无忧,你也爬上来呀!”
“我也想啊!”燕无忧仰着脸,声音里带着委屈,“可我不会爬树呀!”
“我之前也不会呢!这不是第一次爬就成功了吗?”商夏笑嘻嘻地鼓励道。
燕无忧犹豫地看了看粗糙的树干,又望了望树上诱人的柿子,终于下定决心:“那我试试?”
“试试呗!”商夏在树上喊道。
燕无忧还是有些犹豫,扯了扯身旁燕长雪的袖子:“姐姐……”
“不要。”燕长雪想也不想就拒绝。
燕无忧又去拉燕长生的手:“哥哥……”
燕长生无奈道:“你要是想摘柿子,我带你运轻功上去就好了。”
燕无忧小声道:“可是我还想爬树……”
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刚爬半人高,燕无忧就开始吱哇乱叫,燕长生赶紧把她抱了下来。
当然,商夏爬下来时,特意给她带了一篮柿子。
“尝尝吧,可甜了。”商夏说。
燕无忧破涕为笑,捧着柿子咬了一口,眼睛弯成了月牙。
初雪方霁,庭院里铺就一层素白锦缎。
商夏与燕无忧在雪地里追逐嬉戏,欢笑声惊落了檐角堆积的琼瑶。
燕长雪斜倚廊柱,怀中暖炉氤氲着袅袅白雾,在她清丽的面容前织就一层轻纱。
燕长生执卷而坐,书页间流淌的墨香与雪后的清气交融。
“啊!无忧!你好狠的心!”商夏揉着后颈,发间沾着的雪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夏姐姐!是你先砸我的!”燕无忧叉着腰,鼻尖冻得通红。
“咳咳,我不管,我不客气啦!”
“放马过来吧!”
燕长雪听着二人玩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
忽然,只听两声慌乱的“姐姐”“雪雪”几乎同时响起,一枚浑圆的雪球挟着碎玉般的雪沫,直朝廊下飞去。
燕长雪波澜不惊,微一侧脸,那雪球便擦着她的鬓边掠过。
她微微一笑,正欲开口,只听“啪”的一声闷响,脑袋被猛地砸中!
燕长雪扶着后脑,有些迷茫地“啊”了一声,抬眼看去。
只见燕无忧和商夏都缩着脖子站在雪地里,俨然两个雪人。
燕长生很明显目睹了全过程,合上书卷,忍着笑道:“躲得过无忧,躲不过夏夏。”
商夏闻言吐了吐舌头,见燕长雪看来,立马立正,神情讪讪:“那个…雪雪,我不是故意的……”
燕长雪指尖拂过发间残雪,无奈轻笑:“这准头…倒是比平日射箭强上几分…防不胜防啊。”
商夏“嘿嘿”一笑。
见燕长雪欲起身回屋理妆,燕长生已执起一柄檀木梳,轻轻按住她。
“我来罢。”他道。
燕长雪笑了笑,乖顺地坐好,任由兄长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发间。
燕长生挽发的技艺极是娴熟,每每为她挽发,结束总让人眼前一亮。
“想要什么样式?”燕长生慢慢散下她的发,动作轻柔地梳顺,“京城近来最时兴的那款可好?”
“不适合我。”燕长雪捧着暖炉道。
燕长生温声笑道:“本就花容月貌,其余不过锦上添花。”
燕长雪抚着自己的脸,浅笑晏晏,不置可否。
兄妹俩刚出生时,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若不是一男一女,稳婆都分不清。
岁月如笔,渐渐在他们相似的容颜上勾勒出不同的气韵。
燕长生温和有礼,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公子的端方雅致。
燕长雪则清冷淡然似霜雪凝就,一颦一笑都带着不染尘俗的清华。
可若细看那眉梢眼角的弧度,仍能寻到九分神似。
仿佛日月,同源而异彩。
燕长生那双手极妙,执剑时骨节分明如竹节劲挺,握笔时指尖流转似行云流水。
此刻穿梭在妹妹的发丝间,将三千青丝绾作流云,竟比闺阁巧婢还要娴熟三分。
他指尖翻飞,不多时便绾成个雅致的发髻。
斜插一支玉簪,恰似雪地里探出的新梅。
燕长生收手,目光在燕长雪头上停留许久,满意点头:“好看。”
燕长雪抚着发髻,虽不见镜中模样,却知定是极衬她的。
她浅笑:“我还怕兄长为我挽个幼稚的发鬓,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燕长生眼神带上几分无辜和幽怨,唇边笑意却不减:“原来在长雪眼里,兄长是这种人?”
“哪有。”燕长雪笑着挽住他一只手,“兄长丰神俊朗,气度不凡,怎么和妹妹置气?”
她发间的玉簪随着动作轻晃,映着雪光,在兄妹二人之间投下细碎的光斑。
燕长生哼笑一声,一扬下巴,随口道:“往后定要为你挽个俏皮可爱的样式。”
风过庭院,吹落枝头积雪,恍若神仙撒下碎玉。
时隔十五载,西羌的铁骑再次踏破长风国边境的晨雾。
不同于当年遣使求和的谦卑姿态,这次他们携着边关连战连捷的威势而来。
边城烽火未熄,西羌使团已带着漫天战尘直抵王城。
国主迫于形势,不得不暂敛锋芒,设宴相待。
“我王的条件,在此之前,想必陛下也都清楚了。”
为首的使节立于殿中,玄铁铠甲未卸,腰间弯刀在宫灯下泛着冷光。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面孔。
羌族提出的条件苛刻——增开互市、加征岁贡,可最令人震怒的,是那西羌王竟指名要丞相府的千金前往和亲!
西羌王已过知命之年,而燕府两位千金,长女年方十六,幼女才十四岁稚龄。
无论推出哪位,都是天大的笑话。
这哪里是和亲?分明是蓄意羞辱!
“不知……”使节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鎏金酒樽,似笑非笑,“…我族的王妃,何日可启程回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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