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
山风掠过树梢,将朋友们的誓言揉碎成云絮,轻轻抛向天际。
青枝望向远方。
他尝到祈繁的晚照里沉淀着熟透的杏子香,听到小满哼唱的莺燕啄破雾珠的脆响,触到木楝的轮回四季在叶脉间游走成诗和远方。
他的目光不会为重峦叠嶂所挡,而是无阻地望向更遥远辽阔的地方。
这些,都比世间任何一双眼睛看到的,都要明亮。
应不染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瞪大眼睛,看着木屋前那个熟悉的娇小身影——以及那个此刻最最最最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怎么在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子的尖叫声惊飞了林间鸟雀。
堇情被吓得一个激灵,情雾不受控制地扩散开来,瞬间将三人笼罩其中。
“糟、糟了…”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同伴们,堇情手足无措地绞着衣角,“我、我不是故意的……”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三人脸上。
堇情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将他们拖到阳光最好的地方排好。
她给李昭阳垫了块绣花软枕,对应不染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轮到浔安时却犯了难——最后只给他脑袋底下塞了本《孽缘化解实录》。
三人被迫排排躺在地上晒太阳。
石桌上的茶已经续了三轮。
应不染瞥一眼垂着脑袋的堇情,笑眯眯道:“小堇情的修为又增进了。”
堇情身子一颤,溜进屋去。
“某些人是不是该解释下,”浔安把玩着茶杯,“为什么总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应不染“啪”地拍碎一块核桃:“这话该我问你!”碎屑溅到李昭阳衣摆上,她连忙用袖子去擦,“哦呦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昭阳,我的天哪…”
“没关系。”李昭阳轻轻拂开她的手。
浔安捏杯子的指节突然发白。
应不染给李昭阳擦干净,立马转头冲浔安大叫:“我还没说你意图不轨呢!你在这里想对小堇情做什么!”
“我不来,你还能坐在这里跟我叫板?”浔安气极反笑。
应不染沉默一瞬,嘀咕道:“好像有点道理……”
“…反正你一个大男人,和小堇情单独待在一起就是意图不轨!别有用心!不怀好意!居心叵测!罪大恶极!”应不染理不直气也壮。
浔安沉默地看着她。
那个恶心的老东西到底是怎么生出她的?
他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应不染说着,扭头扯了扯李昭阳的袖子:“昭阳,你说句话,我说的对不对?”
李昭阳忍俊不禁:“嗯。”
“看吧,昭阳都说对了!”应不染又硬气起来。
倒是浔安,看到李昭阳的笑颜,动作一顿,偏过头不说话了。
李昭阳从容地给每人添了茶。
轮到浔安时,壶嘴微妙地偏了偏,茶水刚好停在杯沿下方半寸。
“够了。”浔安突然按住茶壶,两人指尖隔着温热的瓷器相触。
李昭阳睫毛颤了颤,抽回手。
应不染神经大条,自顾自往嘴里塞了块糕点,含糊不清道:“话说我都把你杀了,怎么还能看到你?诈尸了?”
浔安冷嗤一声:“我早死了,尸体都不知道丢哪去了。”
应不染瞥他一眼:“阴魂不散……”
她撇撇嘴,突然指了指木屋,一扬下巴:“你盖的?”
浔安反问:“不然还是你盖的?”
“你…”应不染气得跳脚,转头看见李昭阳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立刻转移火力:“昭阳你笑什么!”
李昭阳从容地抿了口茶,目光却不经意间与浔安相接。
两人同时别开视线。
屋外,风吹过,树叶沙沙。
“…就是这样,上次在西海与昭阳姐姐分开后,我就遇到了浔安哥哥。”堇情捧着茶盏,眼睛弯成月牙,“他听说我一个人住,二话不说就来帮忙建房子呢!”
应不染狐疑地斜睨浔安:“他有这么好心?”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剑穗——那上面还沾着西海那次斩杀浔安时留下的血迹。
堇情忙不迭点头。
“真的真的!”堇情点头如捣蒜,“浔安哥哥连房梁都帮我雕了花纹!”她指了指头顶,那里确实刻着精细的云纹。
浔安轻哼一声,指尖在茶杯边缘划了个圈,水面映出他略带讥诮的眉眼:“顺手。”
“算你识相,不然我见你一次杀你一次。”应不染挥着拳头冲他道。
浔安慢条斯理地抬眸,挑眉:“你现在可奈何不了我。”
应不染冷哼一声,没搭他的话。
他们之间的关系向来复杂,一开始不熟,但好歹勉强算朋友,后来成了仇人,又摇身一变成了同父异母的兄妹。
想到自己父皇做过的腌臜事,应不染浑身起鸡皮疙瘩。
“造孽啊……”她无意识搓着手臂,喃喃。
记忆里的父皇总是立在九重玉阶之上,冕旒垂下的十二串玉珠将他眉眼遮得晦暗不明。
有次她顽皮打翻了朱砂砚台,那抹赤红溅上龙袍下摆时,父皇的巴掌重重落下来。
可当晚她发高热,又是这双执剑的手,彻夜给她换额上冰帕。
茶盏突然被推到应不染面前,打断了她翻涌的回忆。
李昭阳不知何时续了新茶,氤氲热气模糊了她与那人相似的眉眼。
应不染盯着茶水倒影里自己扭曲的脸,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男人。
堇情托着腮,忽然一笑:“听说今日镇上有集会,哥哥姐姐去吗?”
“哟,小堇情居然这么主动?”应不染打趣道,“去,当然去。”
李昭阳也点头。
于是堇情就将目光投向浔安,双眼炯炯有神。
浔安别过脸去,茶杯在掌心转了半圈。
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他的声音混在其中几乎听不真切:“…随意。”
“好诶!”堇情雀跃地跳起来。
她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跳着去准备出门的物件,裙摆扬起一串细碎的光,将凝滞的空气搅出温柔的涟漪。
留三人沉默着,在斑驳树影里面面相觑。
茶烟袅袅上升,模糊了彼此的面容。
所有的阴谋是真的,所有的罪孽是真的。
最痛苦的是,所有的爱也是真的。
如今,时过境迁。
那些未尽的言语、未解的恩怨,都在这暖阳下的熏风里轻轻摇晃。
如同悬在檐角的那串琉璃风铃,叮叮咚咚地,将过往敲碎成满地跳跃的光斑。
亓佑找过宋彧。
暮色压檐,酒楼四楼的雅间里,最后一缕残阳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铜鹤香炉中青烟袅袅,却驱不散屋内凝滞的空气。
宋彧斜倚在黄花梨圈椅中,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扶手。
他垂眸看着面前未动的茶盏,水面映出他似笑非笑的唇角:“四楼的景色…果然比楼下的要敞亮些,真是……”
他忽然抬眸,眼底闪过一丝玩味:“…受宠若惊啊。”
亓佑端坐如松,蓝色锦袍上的暗纹在光影间若隐若现。
“我没时间和你废话。”他屈指轻叩桌面,声音沉静,“江枫的事,你都知道什么。”
宋彧轻笑一声,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亓公子知道的,我都知道。”
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说不定…亓公子不知道的……”他故意拖长了尾音,“…我也知道?”
亓佑面色如常:“我希望你对此事缄口不言。”
“怎么?”宋彧挑了挑眉,忽然笑出了声。
他随手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打着旋儿。
“亓公子对江枫,应该不甚在意,怎么…”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亓佑。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亓佑冷然道。
宋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
他随手将空杯往桌上一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明明是亓公子求我办事,怎么反倒像是我有所求?”宋彧歪着头,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亓佑的眼神骤然转冷,抬眼道:“你的条件,提。”
“没有。”宋彧干脆道。
“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亓佑似笑非笑,慢条斯理道,“我不是重锦,更不是亓希。”
“…所以,你最好想清楚了说话。”
“不可能。”亓佑斩钉截铁地拒绝。
宋彧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袖口,闻言只是轻轻“啧”了一声:“怎么?这点小事都不行?”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戏谑:“这样让我很怀疑亓公子的诚意啊……”
亓佑眯起眼睛:“你的条件为何是这个?”
宋彧忽然笑了,那笑容在烛光下显出几分复杂。
他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轻声道:“鬼生总得有点盼头啊……”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总不能…一直暗无天日不是?”
“无妨。”亓佑波澜不惊,“反正……”
“不会有人知道。”
无人知晓宋彧与亓佑达成了怎样的交易。
更无人知晓宋彧提出了何等荒谬的条件。
无人知晓宋彧的心已冷了五百年。
亦无人知晓,那冰封五百年的心,曾为一人温暖过。
当年,祈雁与亓靖被搜出勾结的证据,只待当众处决。
祈雁说得没错,亓靖确实已安排好一切后事。
那夜,他将亓佑唤至书房。
“佑儿。”亓靖温声唤道。或许是自知将死,他的声音比往日柔和许多,“待为父去后,你便是亓家第一百三十八任家主。”
亓佑垂首不语。
亓靖向他交代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比如当年弥光大师所言,关于亓希与亓幸的命格。
亓佑自小沉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却难掩震惊:“二者择一?”
亓靖神色复杂,点头。
“可…妹妹与幺儿……”
“为父与你娘已为此纠结十六载。”亓靖道,“这是不得已的法子。”
“弥光大师说,十六岁前此命格最凶。若能熬过,或可转圜。”他顿了顿,长叹一声,“…也罢,若真这般容易熬过,当年那个孩子也不会……”
沉默良久,亓靖又说起另一桩隐秘:“枫儿并非亓家血脉……”
随即,他将江枫的真实身世娓娓道来。
亓佑从回忆中抽身,望向眼前的亓幸,终是将那些血腥的隐秘一一剖开。
“当年弥光大师为你们占卜出「双生镜像」的命格。”他的指尖轻叩桌案,“…所以,你与妹妹气运此消彼长,顾此失彼。”
好运都在一人身上,那若无旁人插手,定会有源源不断的灾厄找上另一人。
亓幸瞳孔骤缩,茶盏“当啷”滚落在地。
“一人死,即破局。”亓佑俯身拾起碎片,寒光映出他眉间阴翳。
当年,他分明提醒过她。
生辰那日,莫要出府。
亓佑神情冷然。
亓幸愣愣张了张嘴。
说什么呢?
说他踩着亲姐姐的血肉,站在了白玉京的砖瓦上,当着光鲜亮丽、风光无限的神仙?
亓幸的身子在颤抖。
“我清楚你的性子,但都过去了。”亓佑轻叹一口气,拍了拍亓幸的肩膀。“…往后,哥哥姐姐会一直在。”
“还有另一件事…”他沉声道,“江枫并非二叔骨肉。”
——门外,江枫的脚步戛然而止。
“弥光大师卜出你们的命格后几月,婶母难产而亡,只留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二叔便笃定他是受了「双生镜像」命格的影响,于是将他送出了府,果然一日日好起来。
“之后,二叔从外面带回了江枫,而将他的亲生儿子送去了那家养着。”
“二叔见江枫不受影响,便就此将错就错了,对他也算视如己出,用的是他亲生儿子的生辰八字。”
“而二叔的亲儿子,如今叫……”
“宋彧。”
暮色四合,檐角的风铃突然停了声响。
江枫背靠着冰凉的廊柱,五指死死攥住胸前的衣襟,丝绸布料在他掌心皱成一团残破的云纹。
他忽然想起前不久那个黄昏。
一叶山上,知君池畔。
残阳如血,将庭院里的梧桐染成赤金色。
宋彧就倚在那棵树下,落叶在他靴边打着旋儿。
他罕见地散了发,墨色长发披在肩头,为那副俊美的面容平添几分柔和。
“小枫儿。”宋彧歪着头唤他,衣摆金线绣的梧桐在夕照里明明灭灭,“故事快说完了。”
他的声音比往日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江枫踩着满地枯叶走近,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哀鸣。
他下意识去拽宋彧晃荡的衣袖,却在指尖相触的刹那一顿,随即飞速收回。
“怎么,还想听啊?”宋彧突然又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可眼尾的红痕出卖了他。
江枫点头:“嗯。”
石桌上的茶已经凉了。
一片红叶飘落在他们之间,辨不清是梧桐还是枫。
宋彧笑着看他一眼,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先听我把这个故事说完,剩下的不多了。”
江枫张了张口:“好。”
新生的树瘤上,一半刻着工整的云纹,一半绽着狰狞的赤痂。
最后的最后,梧桐消失了,而枫的影子里,映入了梧桐的红。
此后秋日,再无梧桐,只有摇曳红枫。
宋彧的指尖轻轻抚过树瘤。
晚风突然转凉,卷着落叶掠过他们之间的空隙。
“就这些?”江枫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
宋彧笑着点头,眼却好像泛起莹光:“就这些。”
“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空气突然凝滞。
远处传来暮鼓声,惊起一群寒鸦。
“小枫儿。”宋彧突然唤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江枫怔住了。
不等他回答,宋彧又偏头笑开:“开个玩笑,你愣住的样子蛮可爱。”
江枫看见宋彧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骨节发白,又颤颤地松开。
“朋友。”江枫低声道,“你是我的朋友。”
他的模样十足认真,况且这话本也是出自完全的真心。
宋彧突然笑了,笑里带着几分江枫读不懂的情绪:“真好……”
真好,还是朋友。
可宋彧比任何人都清楚,江枫……
或许不缺他这一个朋友。
更漏声遥遥传来。
“小枫儿。”宋彧又唤了一声,起身时带落一地月光:“能抱一下吗?”
江枫抓住他的手腕,掌下的脉搏跳得又快又急:“为什么?”
“就想抱嘛。”宋彧眨眨眼,睫毛有些湿润。
他仰了仰头,姿态随性散漫。
“…可以。”江枫听到自己说。
于是,他感受到宋彧慢慢靠近,轻轻环住了自己,一瞬便又退开。
江枫甚至怀疑他感受到的颤抖是错觉。
一个很轻,很温柔的拥抱。
转瞬即逝。
“感觉不错。”宋彧笑着道。
“…小枫儿。”他最后一次唤,“你,会记得我吗?”
江枫怔怔地看着他:“你要离开了吗?”
宋彧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声音很轻:“嗯。”
“那…你要去哪里?”江枫问。
宋彧定定看着他,很久,一笑:“我也不知道。”
江枫抿了抿唇,缓缓道:“那……后会有期。”
宋彧忽然退后两步,身影渐渐融进暮色里。
转身时,衣袂翻飞如折翼的雁。
“……嗯。”
后会有期。
其实那个故事的结尾并没有说完。
但江枫不会再听到了。
此后秋日,再无梧桐,只有摇曳红枫。
世间再无宋彧,唯余江枫。
此刻廊下的风铃突然又响了起来,惊醒了怔忡的江枫。
泪水砸在手背,他尝到唇齿间的铁锈味,才发现自己咬破了嘴唇。
那些零碎的温情,那些“堂公子”的尊称,原来都偷自另一个人的身份。
原来……原来姓名是假的,身世是假的,朋友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江枫转身离开,毫不留恋。
——来时便无人起疑,哪怕离开了,怕也惊不起什么波澜吧。
转身时,一片枫叶粘上他的袍角,像未干的血。
红得刺眼。
亓幸听完,久久沉默。
亓佑沉声道:“你去趟九文殿吧,九文神君——”
提及那位蓝衣神女,亓佑神色微沉:“——或许有话要对你讲。”
亓幸点头,正欲转身,亓佑叫住他:“幺儿。”
亓幸歪着脑袋看他,只听亓佑道:“我要闭关一阵子。”
他受的伤不轻,回京操劳这些天,也是该休息一阵。
亓幸一愣,应下:“好。”
“孪子,「阴阳双胎」,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命格——「两仪共生」和「双生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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