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亓幸的哭声戛然而止,眼睛亮了起来。
“姐姐何时骗过你?”亓希伸出小指,“拉钩。”
亓幸破涕为笑,郑重地勾住姐姐的手指:“好!姐姐不许说谎!”
夜风穿过庭院,吹得烛火摇曳。
亓希望着亓幸不舍地离开自己院子的背影,唇畔笑意温柔。
亓府花园的桃花开得正盛。
亓希坐在院内桌前,与师父师妹一同聊天。
不多时,便见亓幸风风火火跑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清瘦俊秀的少年。
亓幸手里捧着一个食盒,脸上沾着面粉,衣襟上还挂着几片桃花瓣。
“姐姐!”他兴冲冲地跑来,将食盒摆到石桌上,雀跃道,“这是我们俩一起做的桃花酥,比以前的都好吃!大家一起尝尝吧?”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少年。
师父师妹借由告辞,亓希目光柔和地落在二人身上。
她尝了一口桃花酥,甜而不腻,带着桃花的清香。
亓希浅浅一笑:“很好吃,幺儿和幺儿的朋友都很棒。”
她注意到那个少年站在一旁,略显拘谨。
“幺儿的朋友吗?”亓希柔声说道,“日后若得空,也可常来坐坐。”
少年闻言,紧绷的肩膀明显放松了些,向亓希微微颔首。
亓幸得意地揽住他的肩膀:“看吧,我姐姐最好了!”
那日傍晚,亓希正在书房翻阅古籍。
亓幸突然闯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史书。
“姐,这个'长元'是什么意思呀?”他指着书页上的两个字问道。
亓希放下手中的笔,思索片刻:“是‘长治久安,时和岁丰’。”
亓幸歪着头,不解道:“长安国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窗外夕阳西沉,将书房染成橘红色。
亓希望向远方,轻声道:“…不,再繁荣的国家都有衰落的一天,长安国不会例外。”
她转头看向亓幸,眼中闪烁着他那时读不懂的光芒:“而我希望,有这么一方天地,长乐永宁。”
“一定会有的!”亓幸虽然不懂她话中的深意,但看到亓希眼中的向往,便认真地点头承诺,“等我变强了,就为姐姐建这样一个地方!”
亓希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那幺儿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亓幸眨了眨眼:“安院!”
“安院…是个好名字。”亓希言笑晏晏,“那幺儿…就要好好努力呀。”
亓幸用力地点点头:“嗯!”
亓希微垂眼眸,望向远方,低声喃喃:“…可,一方小院,还不够啊。”
秋日的亓府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
亓希永远记得那日,父亲亓靖指节发白地攥着的婚书,母亲闻琬音将脸隐在药炉蒸腾的雾气里。
“希儿……”闻琬音开口时,窗外的垂丝海棠突然落了瓣。
亓靖立即用掌心接住那片花瓣,动作熟稔得像接住她儿时从秋千坠落的模样。
她听过那人的名号。
礼部尚书家的独子,祖上出过三位帝师,如今却是个在赌坊押祖传玉佩,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
案几上搁着对方送来的聘礼,那盒价比黄金的血燕下,压着太医院专用的桑皮纸药方。
——尽管,远远比不上亓家的家底。
“女儿明白。”亓希轻声应道,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闻琬音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希儿,你若实在不愿…”
“母亲,”亓希抬起头,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女儿愿意。这定是爹娘深思熟虑后的决策,女儿相信爹娘的安排。”
她站起身,向二人行礼后退出大堂。
亓靖和闻琬音无从开口。
因为,亓希说的,本就是事实。
亓幸的上一劫勉强挨过了,那下一劫呢?
他们,没办法了。
婚礼筹备得仓促而隆重。
亓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可每个人都阴沉着脸。
大婚当日,喜娘为她敷粉时,亓希在铜镜里看见闻琬音站在廊柱阴影中,神色带着淡淡的悲戚。
喜堂内红烛高烧,宾客满座。
亓希凤冠霞帔,面上盖着厚重的脂粉——这是她平日从不会用的。
镜中的自己陌生而遥远,她心底直觉自己不该是这样。
…那她该是什么样?
她不知道。
喜乐声中,她被搀扶着走向喜堂。
透过盖头的缝隙,她看见满堂宾客或真或假的笑脸,看见高堂上父母复杂的表情。
沈千竹和楚楚都没来,因为亓希提前告知了他们,不愿他们看到自己这一面。
可亓希也没看见那个总是第一个冲到她身边的人。
她的心不由得沉了沉。
“吉时到——”礼官高声唱道。
本以为这一生都要就此蹉跎。
可就在这时,堂外突然传来铜盆倾倒的巨响。
外面传来高喊声:“公子,你和小瑜王放心干,这里有我和江枫!”
下一刻,大门被猛地踹开。
亓幸手持折扇闯了进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祈繁。
亓希听见祈繁带着哭腔喊“表姐不能嫁”。
她微微挑起盖头,看见亓幸执扇挡下了所有拦路家丁。
“这婚不能成!”亓幸的声音响彻喜堂,扇尖直指新郎,“本公子的姐姐,他——配不上!”
满堂哗然。
新郎脸色铁青:“亓幸!你休要血口喷人!”
祈繁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张,抖给众人看:“这是他在赌坊欠下的债据,这是他写给城南姑娘的情诗,这是……”
喜堂顿时乱作一团。
亓希站在原地,盖头下的脸血色尽失。
喜事变闹剧,众人或怜悯,或嘲弄。
她本该感到羞耻、愤怒,可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
因为她的弟弟,她的朋友,她所爱的人,心中都有她。
盖头下的视线突然被泪水晕开。
满堂宾客的窃窃私语里,她清晰听见闻琬音腰间禁步的叮咚声越来越近。
当那双带着药香的手掀开盖头时,亓希看见她眼底映着烛光,像极了儿时为她挑灯引路的模样。
“不嫁了。”闻琬音的声音比羽毛还轻,却震得喜烛爆了个灯花。
“希儿,我们不嫁了。”闻琬音的手轻轻抚上亓希的脸颊,沉声道,“我女儿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谁能说亓幸不重要,谁又能说亓希不重要?
手心手背都是肉。
若是非要他们割舍其一,亓靖和闻琬音恨不得替孩子们死!
亓靖站在厅堂门槛处,衣裳下摆沾着祠堂青砖的湿痕——他定是刚去祖宗牌位前告过罪了。
事后,亓幸在祠堂罚跪。
亓希端着药汤踉跄进门时,看见少年脊背挺得笔直,心尖颤了颤。
青砖地上凝着几滴深色痕迹,她认出是亓靖咳血时常用的帕子颜色。
“爹…幺儿是为了我……”她说话时,药碗里的药材在烛光下浮沉。
亓靖背身站在祠堂暗处,月光照出他新添的白发。
他摆摆手,示意亓希无需多言。
亓幸跪满三天三夜,膝盖早已血肉模糊,却不愿旁人搀扶,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屋子。
入夜,亓希端着药膏悄悄来到亓幸房中。
烛光下,她看见他趴在床上,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透。
“幺儿…怎么这么缺心眼……爹叫你跪,你就真跪?你分明可以偷个懒……”亓希红着眼,一边细细为他上药,一边絮絮叨叨。
亓幸的余光不停看向她,眼泪都沁出来,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什么,呜咽道:“…姐……”
“傻幺儿……”亓希将他的脑袋按在肩头。
窗外那株半枯的海棠突然开了两朵新花。
夜风轻拂,吹动窗边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们始终会是彼此最亲密的姐弟。
十六岁生辰那天,亓希心里其实有些失落。
府里静悄悄的,连檐下的风铃都显得格外寂寥。
往年这时候,闻琬音早该亲手为她梳发,亓靖也会特意留出半日光景,带孩子们一同去城郊放纸鸢。
可如今,二人前后出事,就连长兄亓佑,也因飞升之事抽不开身回府。
祈雁被斩首后,祈繁便再没露过面。
亓希站在廊下,望着空荡荡的庭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那里还绣着祈雁去年送她的生辰礼,一朵小小的海棠,针脚细密,如今却成了再也无人提及的旧物。
“小希,吃面。”沈千竹轻声道,手里捧着一碗长寿面,面上卧着溏心蛋,葱花翠绿,是她最喜欢的口味。
亓希浅浅笑了笑,刚坐下,楚楚便端着一碟桂花糕走来,眉眼弯弯:“师姐,我特意去城南老铺子买的,还热着呢!”
她走近,伸手将青玉禁步系在亓希腰间。
亓幸凑过来,拈起一块桂花糕咬下去,瞬间眸子弯弯:“好吃。”他一边口齿不清道,一边将剩下半块塞进衣袖。
亓希看在眼里,自那个少年死后,幺儿总有这个习惯。
重锦和江枫站在一旁,一个递上绣了平安符的香囊,一个默默放下一柄新打的匕首,刀鞘上刻着“岁岁无忧”。
亓幸摇着折扇笑:“今日是姐姐的生辰,明日是我的生辰。”
他忽而“啪”地合上扇子,眸光清亮:“姐,我给你舞剑吧!”
亓希怔了怔,随即莞尔:“好。”
庭院里,亓幸执剑而立。
少年身姿挺拔,剑锋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银芒。
他起势极缓,剑尖轻挑,似春风拂柳,而后骤然一转,剑势如虹,衣袂翻飞间,竟似有寒星点点随剑光流转。
亓希看得入神。
亓幸素来爱执扇,可剑也使得十分漂亮。
他的剑法不似亓靖那般沉稳厚重,也不像亓佑那般凌厉逼人,反倒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却又在收势时透出一丝不符年龄的克制。
最后一式,亓幸旋身跃起,剑锋划破半空,倏然收剑归鞘,气息未乱,只额角沁出薄汗。
“如何?”他挑眉一笑,眼底映着她的影子。
“极好。”亓希笑着递上帕子,指尖轻轻拂去他鬓角的汗珠,“比去年又精进了。”
亓幸接过帕子,随手擦了擦,忽而认真道:“姐,以后你想看,我还给你舞剑。”顿了顿,他扬唇一笑,又补了一句,“年年都舞哦,只要你喜欢——”
亓希笑了笑,微微别过脸,望向庭院角落那株半枯的海棠,轻声道:“好,一言为定。”
风吹过,海棠枝头颤了颤,竟似在应和。
暮色四合时,亓希望着铜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
十六根红烛在镜前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绘着缠枝牡丹的屏风上,像幅褪了色的古画。
“小姐,沈先生和楚姑娘在竹园等您呢。”丫鬟捧着件浅色披风站在门外,声音里带着雀跃,“说是备了惊喜。”
亓希指尖抚过梳妆台上的竹簪,想起先前亓佑叮嘱的“生辰那日,莫要出府”。
她犹豫一下,还是为自己戴上。
“告诉幺儿。我去去就回。”她系上披风,没看见铜镜里自己的影子突然扭曲了一瞬。
竹园在城西三里外的山坳里。
夜风掠过街道,发出簌簌声响,亓希数着青石板上的裂纹,忽然听见身后脚步声。
亓幸握着折扇追上来,发梢还沾着厨房灶台上的面粉。
“姐,夜里出门要叫我!”亓幸故意板着脸,却藏不住嘴角的笑涡。
转过西市牌坊时,亓希突然按住心口。
某种冰冷的触感顺着脊椎爬上来,仿佛有无数细针在血脉里游走。
更远处传来打更声——二更天了。
“姐?”亓幸转身的瞬间,乌泱泱的黑影从巷陌间涌出。
五十三个,他本能地数着,折扇已划开最先扑来之人的咽喉。
温热血珠溅在脸上时,亓幸惊觉自己的手臂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亓希跪倒在青石板上。
她看见他的扇刃割开第四个敌人的胸膛,也看见他踉跄着扶住墙垣的模样。
那些自幼习得的招式正在失效,就像她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吞噬力气。
亓希心中惊恐地浮现两个字——诅咒。
满脸刀疤的汉子狞笑着,拽起头发,将他们拖入了黑暗的巷子。
竹园里,九十九盏冰绡灯笼悬在翠竹枝头,薄如蝉翼的灯罩上绣着银线勾勒的星图。
伶舟楚踮脚去拨弄最近的那盏,灯影便在她白色的裙裾上淌出银河似的光痕。
“师父。”她突然转身,发间金丝缠枝步摇惊起一串细碎声响,“你说师姐怎么还不来?”
沈千竹袖中飞出一道浅金光晕。
光芒游过之处,灯笼里烛火“噼啪”轻响,竟绽出朵朵金莲虚影。
莲心坐着豆大的火焰仙子,提着裙摆朝伶舟楚行礼。
“去年,师姐就说想看会跳舞的烛火。”伶舟楚忽然压低声音,从袖中掏出个锦囊。
倒出来的琉璃碎片在石桌上自动拼合,转眼化作剔透的走马灯。
她朝灯芯吹了口气,灯影里立即浮现出三个小人儿——青衣的沈千竹在煮茶,白衣的自己在摘花,而浅色衣裳的的亓希正笑着去够枝头青梅。
夜风掠过时,整片竹林的灯笼都轻轻摇动。
沈千竹突然拂袖,所有灯笼同时转向西边小径——那是亓希来时必经之路。
“再等等。”他捻着袖口被灯花烫出的焦痕,“寿星嘛……”
最西边那盏绣着并蒂莲的灯笼摇摇晃晃,细碎的烛光像凋零的花瓣般簌簌落下。
伶舟楚指尖还沾着方才摆弄灯穗的金粉,托着腮笑:“嗯!”
他们并未注意到,竹影深处,最后一朵火焰金莲悄然熄灭。
暗巷潮湿的砖墙贴着后背,血腥味混着霉腐气灌入鼻腔。
十几道黑影围拢过来,靴底碾碎了亓希落在地上的竹簪。
“咱哥几个第一天入城,就有这收获!”有人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笑声像钝刀刮骨,“亓府的大小姐?肯定比之前的都嫩!”
亓希的颅骨撞上砖墙的闷响打断了话语。
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世界变成暗红色。
“幺儿…”她无力地喃喃,“幺儿在哪……”
为什么,为什么动弹不得啊?!
在扭曲的视野里,她看见亓幸亓幸被按在污水里,额角磕破的伤口汩汩流血。
亓幸吐着血沫仍往她这边爬,怀里死死护着那支桃木簪。
亓希眼睁睁看见他被铁棍砸中后背,听见骨头断裂时清脆的“咔嗒”声。
他拼命朝她伸手,呜咽道:“姐……!”
“幺儿……”她嘶哑的呼唤淹没在狂笑中。有人踩住亓幸的手指,碾碎关节时发出的声响像竹枝折断。
“看啊,这小公子还想救人呢!”
“我看这小公子也不比这大小姐差啊!”
“哈哈哈哈!!那他就——”
黑气就是从这一刻喷涌而出的。
“我杀了你们……”
先是丝丝缕缕从耳鼻钻出,继而如决堤洪水自七窍奔泻。
“我杀了你们!!!!!——————”
最先按住亓希的男人发出非人的惨叫。
他的皮肤像热蜡般融化,露出森森白骨,猛地放开她。
亓希这时才恍惚感到脸颊剧痛,原来自己的指甲早已深陷皮肉,在自己的脸上划出一条狰狞的伤口。
可这点疼痛,比起心脏被撕裂的感觉,又算什么?
“姐…姐!”亓幸的呼喊忽远忽近。
亓希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血月下纷飞如蝶的残肢,和自己正在腐烂的双手。
亓幸艰难睁开眼,睫毛被黏稠的血浆粘住。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视线里一片猩红。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顺着他的太阳穴往下淌,流进耳朵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只感受到刺骨的疼痛——右手三根手指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指甲盖都不知去向,露出血肉模糊的甲床。
左臂软绵绵地垂着,像是被抽走了骨头。
他再也舞不了剑了。
可他顾不上自己了。
“姐……”
亓幸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喉咙里满是铁锈味。
视线艰难地聚焦,终于看清了不远处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曾经是亓希。
——那曾经是他温柔美丽的姐姐。
——那曾经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她的浅色披风早被鲜血浸透,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撕成碎片,挂在支离破碎的身体上。
一只手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折着,露出森森白骨。
她的脸……
亓幸的胃部剧烈抽搐起来。
那张总是盈盈浅笑的脸,现在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隐约能看见白森森的颧骨。
“姐姐……”
亓幸用肘部拖着身体往前爬,每移动一寸,断裂的肋骨就刺进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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