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竹轻咳一声:“小希,带她去添置些衣裳吧。”
长安西市的绸缎庄里,伶舟楚被满目流光晃得睁不开眼。
北境没有那样好的条件,后来流浪四年更不必说。
亓希的手指掠过一匹匹软烟罗,最后停在一卷月白云纹绸上。
“试试这个。”
更衣室的铜镜蒙着水汽,伶舟楚看见镜中人影模糊得像隔了层纱。
白衣落下的瞬间,她突然不敢呼吸——袖口的缠枝纹在动作间若隐若现,熠熠生辉。
“转个圈我瞧瞧。”亓希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伶舟楚笨拙地转圈,裙摆扫过脚踝时凉丝丝的。
屏风缝隙里,她看见亓希正在整理一匣子珠花,侧脸被阳光镀得近乎透明。
“师姐…”她扒着屏风边缘探头,“好看吗?”
亓希抬头时,发间步摇坠着的珍珠轻轻晃动。
她忽然笑起来,伸手把伶舟楚微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师妹原是个美人胚子。”
回程的马车上,伶舟楚一直摸着袖口的花纹,心里万般欢喜。
竹屋的灯火亮起来时,沈千竹正在院中煎药。
药吊子咕嘟咕嘟冒着泡,苦味混着柴烟弥漫开来。
伶舟楚蹑手蹑脚靠近,新裙角扫过草丛发出沙沙响。
“回来了?”沈千竹头也不回,“灶上温着桂花糖蒸栗粉糕。”
伶舟楚突然冲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师父!”
沈千竹手一抖,药勺磕在陶罐上“当”地一响。
药吊子里的气泡一个个破裂。
沈千竹浑不在意,用干净的那只手摸了摸她发顶:“当初捡的时候没注意,原来我们小楚这么漂亮。”
手沾了满掌的桂花香——是亓希给伶舟楚抹的头油。
竹叶的影子在地上摇晃,伶舟楚数着那些光斑,突然发现沈千竹笑起来时,眼尾有道浅浅的纹路,像她今天在绸缎庄见过的水波纹缎子。
沈千竹和亓希将伶舟楚照顾得很好。
半年光阴如檐下流水,伶舟楚渐渐褪去了初见时的瑟缩,变得明媚开朗。
甚至有几分顽皮。
并不惹人嫌恼,倒平添几分灵动俏皮。
沈千竹常在晨起时看见她赤脚蹲在石阶上,用竹枝逗弄早起觅食的雀儿。
晨露沾湿她新裁的罗袜,伶舟楚却浑然不觉,只顾着看那麻雀蹦跳着啄食她撒下的谷粒。
亓希来教她梳头时,总带着几分无奈。铜镜里映着两张面容,一张如带露的铃兰,一张似初绽的蔷薇。
“手腕要这样转。”亓希握着她的手,将玉簪斜斜插入发髻。
伶舟楚学得认真,却总在最后一步将发髻弄散。
碎发垂在颈间,痒得她直缩脖子。
沈千竹在廊下煎药,听见屋内传来清脆的笑声。
药吊子咕嘟作响,他抬头望去,正看见伶舟楚提着裙摆从屋里跑出来,发间新簪的茉莉花随着步伐轻轻颤动。
她蹲在药炉旁,鼻尖沾了点儿炉灰也不自知,只顾着同他讲方才亓希教的新发式。
冬日里,伶舟楚学会了煮茶。
她总爱往茶汤里多放一匙蜂蜜,沈千竹却从不点破。
有时茶盏端到跟前,他能看见盏底未化的糖粒,在茶汤里慢慢洇开。
伶舟楚眼巴巴望着沈千竹喝第一口的样子,像极了檐下等着投喂的狸奴。
血月悬在巷子上方,将青石板路染成暗红色。
沈千竹的竹纹靴踩进血泊时,粘稠的液体正顺着砖缝蜿蜒成细流,倒映着天上那轮不祥的月亮。
伶舟楚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她看见亓希的罗裙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裙摆破碎得像被猛兽撕咬过。
那些沈千竹亲手绣上去的铃兰花纹,此刻正浸泡在不知是谁的血里,一朵朵蔫败地贴在亓希腿上。
“师姐!”伶舟楚尖叫着扑过去,踩到半截断鞭。
那是沈千竹赠给亓希的长鞭,现在每一节都散落在血泊里,刻着竹纹的银质鞭柄扭曲变形,像条被剥了皮的死蛇。
亓希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她染血的指甲抠进自己手臂,左脸那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狰狞伤口还在渗血。
“别…”她声音哑得像是从地狱里挤出来的,被撕破的衣领下露出触目惊心的伤痕,“脏……”
月光突然被云层遮住。
沈千竹的发冠在黑暗中泛着微光,他蹲下身时,听见亓希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呜咽。
角落里传来细微的“嗒”声。
两人望去,才发现亓幸满身血污地躺在那里,状况比亓希好不了多少。
他断裂的手指无意识抽搐时,碰倒了滚落在旁的桃木簪。
“救……”亓希突然痉挛着向前栽去,染血的指尖指向亓幸所在的方向。
她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深可见骨的咬痕。
伶舟楚的眼泪砸在那道伤口上时,尝到铁锈味的亓希猛地缩回手。
沈千竹只再看亓希一眼便收回目光,衣袖扫过地面血迹。
他抱起亓幸时,有半块桂花糕从少年袖袋里掉出来,粘着血的糕点碎屑落在沈千竹手背上。
晨光里那个笑着接过点心的少年,现在像块被揉皱的绸布般瘫在他臂弯里,桃木簪上亓希刻的“平安”二字正对着血月闪光。
“师姐……”伶舟楚去拉亓希的手,却被她腕间冰凉的体温吓到。
那些曾经为她梳发抚琴的手指,此刻正神经质地抓挠着地面,指甲缝里嵌着敌人的皮肉。
伶舟楚抱住亓希时,发现她后腰的衣料全碎了——那里本该系着今日自己送的青玉禁步。
今日,是亓希的十六岁生辰啊。
亓希的哭声终于撕破夜空。
她染血的前额抵在伶舟楚肩上,滚烫的眼泪冲刷着脸上半凝固的血痂。
巷子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是被血浸透的风在呜鸣。
沈千竹抱着亓幸离开时,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发冠投下的阴影正好笼罩在少年青紫的眼睑上——曾经盛满星光的眸子,此刻像两潭干涸的泉。
伶舟楚的指尖陷入血泊,摸到半片染血的竹叶。
晨光里,她亲手别在亓希鬓边的那抹翠绿,现在成了掌心一团暗红的残骸。
亓希的眼泪混着血滴在她手背上,滚烫得几乎要灼穿皮肤,却又在转瞬间变得冰凉,凝结成永远化不开的血色霜花。
“师姐……”伶舟楚的声音开始发抖。
她感觉到怀中的身躯正在慢慢变轻。
亓希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血珠,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像垂死蝴蝶最后的振翅。
“师姐、师姐,师姐!”
伶舟楚喊得撕心裂肺。
“别睡,你别睡、别睡,别睡,别睡啊!!……”
“师姐!!!!————”
回亓府的路上,沈千竹的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血迹上。
他怀中的少年轻得不可思议,仿佛只剩下一具空壳。
沈千竹的指尖拂过少年断裂的手指。
那曾经灵活执剑的指尖,现在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他,再无法使剑了。
沈千竹的身子在发抖。
只那一眼,他便看出来了。
亓希,已经没有生气了。
风声骤然凝滞。
沈千竹的竹簪在疾奔中碎裂。
青丝散开的刹那,他听见天地间响起细密的龟裂声。
无数猩红咒纹从地底翻涌而出,像千万条赤蛇缠绕上亓希的脚踝。
极主将生!
被执念引动的鬼气,此刻如血莲在亓希周身绽放。
“小楚退后!”
沈千竹声音里突然渗出的幽冥寒气,让飘落的竹叶在半空凝成霜刃。
伶舟楚踉跄后退时,看见沈千竹的袖袍灌满青黑色鬼火,修长手指浮现出半透明的魂质。
他踏过的血泊瞬间结冰,冰面上倒映着他眼底翻涌的浊浪。
亓希的罗裙在鬼气中猎猎作响。
她左脸的伤口裂开,血迹斑驳。
发间玉簪寸寸化为齑粉,那些曾经为伶舟楚挽发的青丝,此刻正一根根绷直如索命银针。
“师…父……”亓希的呼唤从喉咙深处挤出,却混着七八个不同音调的重音,仿佛有无数怨灵借她喉舌发声。
沈千竹突然张开双臂。
无数萤蓝冥火从他心口喷薄而出,在夜空织成一张星斗倒悬的网。
当鬼火触到亓希眉心时,她颈间突然浮现出当年拜师时沈千竹亲手系上的红绳——那截褪色的绳结此刻发出灼目金光,将缠绕她的怨灵灼得吱吱作响。
“睡吧。”沈千竹的指尖终于点上亓希额头,声音里带着地府深处才有的回响。
他接住瘫软的亓希时,袖口被鬼火烧穿的破洞里,露出小臂上蜿蜒的死纹。
竹叶混着纸灰纷纷扬扬。
伶舟楚的指尖触到飘落的灰烬,突然想起这些年沈千竹身上永远散不去的药香——原来那是在掩盖本体自带的鬼气。
“如你所见,我是鬼。”沈千竹的瞳孔泛起青灰色,无奈道,“很多年前,就是了。”
他怀中,亓希的呼吸渐渐平稳。
伶舟楚的指尖在青瓷茶盏上无意识地画着圈,釉面倒映着她微微发颤的睫毛。
“要怎么办?”她声音很轻,像怕惊动窗外那株将谢的花。
沈千竹的眉骨在烛火中投下浓重阴影。
他腰间悬着的青铜罗盘突然发出嗡鸣,指针疯狂旋转着指向一个方向。
问心国。
“有法子,只是难办。”他忽然按住肋下,青色衣料渗出更深的暗渍,血腥味混着袖中藏着的竹香,“你不必管了,照顾好小希。”
“可是——”
话未说完,窗外“咔嚓”断裂声惊起寒鸦。
沈千竹的身影已化作残雪般的剑光,只余案几上将熄的灯花,在穿堂风中明明灭灭地映着伶舟楚攥紧的拳头。
隔日凌晨的雷暴来得蹊跷。
伶舟楚站在回廊下,看着紫电将云层撕开狰狞裂口。
亓幸本就身受重伤,如何挨得过这场天劫?
他的发带早就粉碎,此刻披发浴血凌空,每道雷光劈下都像要将他骨肉寸寸碾碎。
亓幸面无表情,染血的左手始终紧攥着一根簪子。
伶舟楚死死盯着雷光中逐渐透明的身影。
最后一道合抱粗的金雷落下。
漫天光雨中,亓幸,飞升了。
再见到沈千竹,已是三月有余。
伶舟楚在药炉前抬头时,他正倚着门框咳嗽。
她伸手扶住他,而沈千竹也没有推拒。
“我听说了。”她忽然道。
“极主青伞强攻问心国,欲夺伶舟血脉。”
“所以……”伶舟楚拨弄炭火的手顿了顿,火星溅在她手背也浑然不觉。
“伶舟一族,便是救师姐的唯一的办法吗?”
炉上的药汤突然沸腾。
沈千竹不置可否,只是道:“我再想想办法。”
伶舟楚一步步走近,轻声道:“祁遂飞升,带伶舟晏一同上天庭,你该如何寻他?”
沈千竹抿唇不语。
“师父。”伶舟楚唤。
“六年前,我便说过,我还能做别的事。”
“——我的名字,叫伶舟楚。”
他的衣袍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暗红发黑。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辨不出原调。
伶舟楚抬起手,指尖凝出一缕白光。
那光芒如水纹般漾开,映在她昳丽的眉眼间,勾勒出一道古老的符文——伶舟氏血脉独有的印记。
沈千竹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猛地向前一步,却又硬生生顿住,指节攥得发白,骨节间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道符文上,像是看到了某种不可置信的、近乎残酷的真相。
“所以,”伶舟楚看着他,一字一顿,“我也可以救师姐。”
沈千竹看着伶舟楚:“我尽力减轻了反噬,你应当忘记了一些事情。”
伶舟楚面色如常:“无关紧要的,忘了便忘了。”
亓希醒来时,窗外正落着雨。
她坐在床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新缠的白纱。
那底下本该有一道狰狞的咬痕,如今却只剩一片平滑的肌肤,像是有人用刀生生剜去了那段记忆,连疤都不肯留。
“师…姐姐。”伶舟楚轻声唤她,手里捧着一碗药。
热气氤氲间,她看见亓希茫然抬起的眼——那里面干干净净,没有恐惧,没有恨意,甚至没有疑惑。
就像一泓清水。
沈千竹站在廊下,竹纹广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那里还残留着几缕未散尽的鬼气,黑沉沉地压着,像是随时会再下一场血雨。
“师父。”伶舟楚走到他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师姐她……”
“都忘了。”沈千竹淡淡道,指尖一枚铜钱转得飞快,“那便成功了。”
伶舟楚沉默片刻:“…也好。”
忘记巷子里粘稠的血,忘记指缝里敌人的皮肉,忘记被撕碎的罗裙和扭曲的鞭柄。
忘记自己曾浑身浴血地爬向弟弟,却只抓住一把染血的桂花糕屑。
亓希现在只会安静地坐在窗边,看伶舟楚煮茶,看沈千竹练字,偶尔伸手接一滴雨,看着它流淌过自己的手心,坠落到地底。
——多干净。
可天地间的动荡才刚刚开始。
那日的异象惊动了三界。
无数修士仰头望着天空中的巨大漩涡,看着那个红衣翻飞的女子立于风暴中心,一鞭撕开阴阳界限。
她的面容隐在血色雷光后,匿在绛色面具下,唯有腰间一枚残破的铃铛叮咚作响。
声音穿透云层,震得人耳膜生疼。
有人喃喃道:“是新的极主诞生了。”
长元之界在那一鞭下缓缓成型,鬼气与灵气交织成网,将半边天空染成诡谲的暗红色。
有亡魂从裂缝中探头,贪婪地嗅着生者的气息。
亓希死了,但仇元活着。
她执鞭立于长元之界,红裳猎猎,绛面覆脸,周身煞气翻涌如潮。
——可她的眼神,仍是当年那个会为亲人拭去唇角糕点屑的姐姐。
伶舟楚死了,但楚步泠活着。
她端坐长元宫顶楼,素手烹茶,青瓷盏中映着人间百态。
银铃悬于腰间,每一声清响,都像是旧日的残音。
——可她沏茶时微微偏头的习惯,仍是当年那个会为师姐细心梳发的少女。
至于沈千竹……
他确实不见了。
但长元界的风里偶尔会卷来几片竹叶,叶脉上凝着细碎的霜;青竹山的茶雾中时而会浮现一道青影,转瞬即逝,却总在徒儿们的茶凉透前,悄悄续上温度。
——而仇元的鞭下,永远留着一分余地,像是冥冥中仍被谁牵绊着,不忍彻底堕入极鬼之道。
他们散了,却以另一种方式团聚。
仇元突然弓起身子,绛红衣袍在风中剧烈震颤。
一口黑血从她唇间喷涌而出,溅在亓幸雪白的衣襟上,像绽开了一朵狰狞的墨梅。
她的指尖死死抠进左脸那道陈年旧伤——那是亓希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道伤口。
指甲掀开皮肉,新鲜的血珠顺着下巴滴落,与五百年前前干涸的血痂混在一处,在衣领上洇出暗色的痕迹。
“姐……”亓幸的折扇悬在半空,扇骨上沾着她唇角的血沫。
骨鞭上的血纹突然暴涨,暗红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鞭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仇元踉跄着后退半步,发间玉簪“啪”地断裂。
青丝散开的瞬间,记忆如潮水般奔涌而来——
亓希与亓幸,一胞双生,却隔日而诞。
长夜将尽时,亓希降世。
恰逢更漏滴残,烛影摇红之际。
她携一缕温柔入世,如静水初凝,不惊波澜。
而亓幸,则生于隔日。
破晓之前,天光未透,晨露未晞。
他似一缕清风,驱散残夜寒寂。
亓希温柔沉静,似春水映梨花;亓幸明媚开朗,如清风拂桃柳。
他们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弟。
长安的春夜总是带着几分凉意。
亓府西厢的烛火还亮着,映出窗纸上两个依偎的身影。
亓幸抽噎着,眼泪把亓希的衣袖浸湿了一大片。
他抹着眼泪,泣不成声道:“姐姐……要是你不见了…我怎么办……”
亓幸刚看完一个关于生离死别的话本,悲从中来,连大衣都没披好就跑来找姐姐。
亓希放下手中的绣绷,将亓幸揽入怀中,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感受着他颤抖的小小身躯。
“幺儿不可以来找姐姐吗?”她柔声问道,手指穿过亓幸柔软的发丝。
亓幸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找不到怎么办……”
烛光下,亓希看见弟弟眼中闪烁的不安。
她沉吟片刻,忽然有了主意:“那我来找幺儿,可好?”她捧起弟弟的脸,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幺儿努力练功,成为天下第一,姐姐知道是你,便会去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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