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知知打着哈欠回:“是啊,终于。”
陈兴随了一个哈欠:“啊——好困,昨天补作业到3点才睡。”
曹知知抹眼泪,指了指自己眼睛:“你才3点,我补到4点半,你看我这黑眼圈。”
这时候卫生委员从座位上起来,走到讲台念了几个名字,说:“从这几个人开始轮值日,下节正式上课之前,把后黑板上学期的板报擦了,各科课代表该收作业的抓紧收了送办公室。”
一声令下,被点名的第一组都放下了手中的事儿,到曹知知座位后面的墙角里取清洁工具。
教室里顿时作业本满天飞,都不等课代表到座位收,直接就抛物线过来了。
“嘿陈兴,接着。”
前面飞过来一本历史作业,被陈兴慌忙接住了,他嚎了一嗓子:“都别扔啊!交到组长那我去收!”
班长是个文静的妹子,喊了两声“别说话了”也没人听,细软的声音淹没在鼎沸里。
后黑板的擦除工作大开大合的开始了,教室后排霎时间硝烟四起,大家遮掩口鼻哀声哉道。
曹知知疯狂咳嗽,吼道:“轻点!谢天你故意的吧!”
闫肃敲敲语文办的门,门虚掩着,范老师透过门缝道:“进来。”
范老师的工位就在门口左手边,丝丝凉风直往脖子里钻,闫肃一进去就皱眉:“您上学期就说要跟李老师换工位,还没换吗?”
“什么心都操。”范老师笑了一下,略显臃肿的身材在办公椅上靠了靠。
大概是怀孕累人,闫肃能看出来范老师这学期比上学期更疲惫了。
“杨今予没来报道,打过去电话也没人接。”范老师叹了口气,“你已经见过他了,是不是不太好沟通?”
闫肃迟疑了一下:“还......可以,我下节课可以出校门找他一下。”
范老师点点头:“行,你去找找看吧,找到直接让他来找我领课本。”
说着范老师抽出一张临时出入条给闫肃,上课期间如果要出校门,门卫会检查这个。
闫肃接过去,昨晚杨今予的事涌到了舌尖,却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算了,还是先别让范老师担心,把人找回来再说吧。
卫生委员谢天同学身兼数职,擦两下就会挪步到后门看一下,终于在反侦察了五六次后,一道清隽笔直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他忙报信儿:“别说话了!闫肃从老班那回来了!”
喧哗声戛然而止,一瞬间只剩下教室里假模假样翻书的响动。
有个声音狗狗祟祟问:“小天儿,新同学长什么样啊?”
谢天又探出头去确认了一下,眉头拧出了疑问的弧度,那个叫杨今予的新同学没来?
“没看见新同学,就闫肃自己回来的。”他回。
话不多时,闫肃已经掠过教室窗,从正门走了进来。
闫肃姿态挺拔,校服被他穿的一丝不苟,拉链一路拉到下巴,不似同龄人那般随意松垮。
他将手中的黑色硬皮本往上移了一分,淡淡扫过每一位同学的脸,一时间教室更安静了,只听见讲台上的椅子被拉开的声音。
闫肃:“先自习,范老师一会儿过来。”
枫铃国际南门,阿宾早茶。
杨今予儿时去琴房之前会在这边吃粥,早晨他从南门出来,意外发现这家生意惨淡的店还没倒闭。
店主夫妻俩应该是广东人,平时讲掺杂着普通话的粤语,杨今予记得很小的时候,他还缠着阿宾叔教过他。
他驻足了一会儿,本来想走,胃开始叫唤。
阿宾媳妇正往外摆弄小碟小蒸笼,感觉有人来,头也没抬:“来点什么靓仔?”
杨今予只好点了单:“一份白粥,一笼虾饺。”
“好咧。”大姐扭头去拿碗,吆喝道:“找地方坐吧,付款码在旁边自己扫,8块。”
杨今予环视着熟悉的环境,视线锁定在他小时候最喜欢待的角落。
但今天那里恰好坐了个人。
阿宾家平时没几个客人,并非难吃,只是北方老百姓的早餐就那固定老几样——胡辣汤,豆腐脑,小馄饨。
口味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吃不惯南方口,每次杨今予来吃,几乎就是包场。
他过去坐到了隔壁桌。
这时那个位置上的人突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手机贴在耳朵边听了一会儿,骂了一句:“妈的,我现在过去。”
随后那人忽然转换成粤语,跟老板娘说了几句,老板娘露出担忧神色,劝了几句什么。
杨今予没听懂。
但他一向对音色敏感。
这人切换成粤语时,声线里带着富有颗粒感的磁性,很独特的丧式少年音,还怪好听的。杨今予不禁把目光落过去,才发现这人肩上扛的是件校服。
刺头狼尾,校服扛肩,耳朵夹烟,手腕上还有纹身。
杨今予用一秒钟得出结论,将这人划到了“哥入狱前也是个体面人”那一拨里。
“看什么?”那人没什么好脸色,踢了踢杨今予这边的桌腿。
杨今予无意于生出不必要的麻烦,便收了眼专心等粥。
那人骂骂咧咧走了出去。
老板娘端上来一屉热气腾腾的虾饺,看了杨今予好几眼,才“哎呀”一声:“是你呀!我就说眼熟——阿宾你来看看,这不是那谁吗!”
老板娘叫不上他的名字,就一直说:“好些年没回来了吧,长大了,都这么高了。”
阿宾叔在围裙上擦着手凑过来一看:“哟,小鱼,是吧!是小鱼吧。”
“啊。”杨今予尴尬地低了低头,没想到还能被人叫出这个称呼来。
阿宾喜滋滋地,还想再说话,却被门口一阵风似的黑影扒开了,险些没站稳。
杨今予错愕地看着伸到领子前的手。
刚才那位刺头哥们去而复返,手劲极大,拽着他的领口将他从座位上拎了出来。
杨今予条件反射挡了一下,用那只没受伤的右手。
“阿忱,哎哟有话好说,怎么了嘛?”老板娘上来拉了一下。
刺头指向门外,居高临下看杨今予,问:“我轮胎是你搞的?”
杨今予只想安静地吃个早餐,却被莫名其妙动手动脚,瞬间气不打一处来:“你有病吧?”
刺头拧着眉毛,显然是不信。
“车就在门口,半小时以内就你一人进来了,你说呢?”
杨今予怀疑自己回蒲城是不是触了什么霉头,连着两天被找茬,一阵无语。
还要赶去学校报道,更是没胃口吃了,扭头就走。
刺头却不由分说跟了出来,揪上杨今予的后衣领:“让你走了?”
阿宾叔和老板娘也赶快跑了出来:“阿忱!”
这个叫阿忱的,人高马大身量颀长,逼近压迫过来时,杨今予看到他校服下的肩臂线条,透着浓烈的蓬勃野气。
杨今予判断以自己现在的情况大概打不过。
于是铆劲推开了他,阿忱猛地向后趔趄了两步。
老板娘哎呀一声跑过来,在谢忱背上安抚着拍了拍,又用粤语同他低语了几句话。
“杨今予!”
一道清润的声音掷地有声,闻声回头,杨今予见后面跑过来的人竟然是闫肃。
闫肃今天穿得是蓝白条校服,虽然没什么款式而言,但比他那件米其林要修轻薄的多,整个人的线条都被拉长了,看起来舒服多了。
蓝白条?
杨今予回头扫了眼刺头肩上的校服。
闫肃跑到跟前,视线也落到了刺头身上。
“谢忱?你怎么在这,还不去学校?”
“管好你自己。”谢忱冷哼,不想跟闫肃这种张口闭口说教人的校干部说话,于是推起自己的自行车掉了个头。
走出去两步,突然回身,眼神直逼杨今予:“你叫什么?杨今予?哪个今哪个予?”
“谢忱,1班的人不是你能找的。”闫肃警告他。
谢忱不屑地朝闫肃嘁一声,推着被扎了轮胎的自行车走了。
闫肃在杨今予身上看了好几眼,大概是有太多想问的,又无从开口。
“他自行车胎被扎了,以为是我干的。”杨今予主动说。
显然是没说到点上,闫肃没吭声,杨今予又说:“哦,班长怎么在这,家也住这边?”
白天的杨今予俨然没了昨晚的戾色,竟然还挺客气,闫肃的表情变得很神奇。
闫肃:“你知道今天开学吧?胳膊还好吗?”
杨今予下意识将左边胳膊往袖子里缩了缩,插进外套口袋,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知道啊,正准备过去。”
闫肃张了张嘴,转身时带了点无奈:“已经第二节课了,走吧。”
“什么?”杨今予怀疑自己听错了,蓦然抬起眼,脸上挂着一丝茫然。
“不才8点吗。”
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是8点没错,但手机上有三个来自范老师的未接来电。
终于意识到可能是哪里出了错,杨今予跟上来:“你们学校早上几点上课?”
“高一7点,高二6点,高三5点半。”
“......操?”
这合理吗。
“别骂脏话。”闫肃皱眉。
杨今予:“正常不是8点上课?”
闫肃侧目扫了他一眼:“你听过衡水模式吗?”
杨今予还是一脸茫然。
闫肃想到他之前读的是艺高,还是在考学压力相对轻松的首都,八成是不知道了。
便耐心解释了一下:“蒲城一中正在学衡水的实验阶段,还不算太严,不过之后你还是别迟到的好。”
“哦......”
“还有,你的手机到学校后先交范老师,不允许带手机进教室。”
杨今予走在后面,没忍住拿手机搜了一下什么是衡水模式。
闫肃同学很忙,把他带到了教务处便被学生会叫走了。
一中的建设非常传统老派,高一到高三的教学楼毫无新意依序排开,杨今予没有费太多眼力便找到了闫肃说的高一语文办。
只是他要找的范老师这会儿并不在办公室,那就不用上交手机了,他想。
别班的老师代劳将他要领取的课本发给他,九个科目的课本加若干习题本,抱起来十分有重量。
他还是单手。
杨今予从办公室走出去时,课间广播正好结束。不多时便有大量穿着宽大蓝白条的学生活跃在这座教学楼,以至于没穿校服的他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那些人在经过他时,无一例外地会回头看他,随后与身侧的人交头接耳。
杨今予木然应对着那些目光,不动声色塞上了耳机。
他沿着长廊走,在尽头处找到了高一一班。
有几个女生结伴从他身旁路过进了班级,好奇地回了下头。
身后突然一阵躁乱,球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接踪而至,下一秒杨今予一个趔趄,背上实打实地挨了一下。
他吃痛,沉重的课本滑落一地。
那颗罪魁祸首的篮球在地板上弹了几下,最后滚到角落。
“对不起对不起同学!”
一群男生围了过来。
为首的男孩忙不迭跑过来替他捡课本,嘴里念念有词:“不好意思啊同学,手滑了——陈兴!说了多少次楼道里别玩球,闫肃看见扣你分!”
男同学将课本整理好递过去,却对上了一双郁闷的眼睛。
他一愣,随即反应道:“啊,是新同学吧,杨......今予?”
是卫生委员谢天。
杨今予今天穿得是黑色棒球外套,有不规则的飘带挂在里衬袖口,谢天带着歉意笑起来:“你这身挺酷的啊同学,我叫谢天。”
从后面捡球回来的陈兴也凑了过来:“不好意思啊美女,不是故意的。”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杨今予的脸色明显更难看了。
谢天赶紧拽了陈兴一下,扭过头来说:“没事吧,陈兴不是故意的。”
说着要将课本递还给杨今予,又一想不该让新人自己搬这么重一沓东西,他探过去手:“我替你拿进去吧,挺沉的。”
“不用了。”
杨今予冷淡拒绝,从他手上拿过课本,左手受力时明显抖了一下。
一群男生面面相觑,陈兴与后面的男生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出了惊讶。
刚刚看背影和发型,还以为是个高挑的妹子,没想到声音居然是个男生!
尴尬还未来得及蔓延,身后有严厉的声音响起:“上课了。”
闫肃来了。
方才闹哄哄围观的同学们一哄而散,巧妙地逃离了这结了冰的气氛。
陈兴经过杨今予的时候,补了一句:“对不起啊哥们,刚没看清。”
进教室时陈兴追上谢天,小声怪罪道:“你不提醒一句,我看发型还以为是女生,得罪人了啊!”
不得不说,闫肃来的很及时,杨今予偏过头。
刚从外面回来的缘故,闫肃额前的碎发被吹得细碎蓬乱,脖颈和耳朵也冻得发红,但站得笔直挺拔。
他身旁还站着一位女性,手撑着腰走得缓慢,厚重的羽绒服让她本就圆润的身形更显臃肿。
女性开口,是很温和的南方口音:“杨今予是吗?”
杨今予猜这就是闫肃口中还素未谋面的范老师了。
范老师笑:“进去吧。”
闫肃回了座位,范老师走上讲台敲了敲黑板:“今天,我们班有一位新同学要加入大家,希望大家在以后的学习生活中能与新同学愉快相处。来,新同学介绍一下自己吧?”
她笑着看向杨今予。
杨今予并不擅长在众目睽睽下谈论自己,他扫过一颗颗好奇的人头,少言寡语:“杨今予,男生。”
最后两个字咬地很重。
陈兴一只手扶额,直呼尴尬。
教室里顿时有起哄声,杨今予充耳不闻,转头问范老师:“老师,我坐哪?”
还没等到范老师回答,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女生把手高高举起来,口型示意他:“这儿,这儿!”
范老师嗔了一眼热情的女生,比了一个stop的手势:“安静——小予,你先坐曹知知旁边吧。”
对于范老师自然熟稔的称呼,杨今予不太自在地绷紧嘴角。没再多做表示,携带课本穿到教室最后一排。
他的新同桌十分兴奋,挪开位置让他进去。
那是一个有点婴儿肥的女孩,马尾辫特别长,一路丝滑地垂到腰下面,上面扎着明黄色蝴蝶结。
女孩眨着眼睛,滴溜溜瞧他,小声跟他说:“我终于把你盼来了。”
曹知知指了指自己的胸牌序号“0163”,强调了一遍:终于!
杨今予不知道对方的兴奋劲儿从何而起,淡淡点头回应了一下,将课本一股脑塞进了桌斗。
随之而来的便是冗长的45分钟课堂,在范老师的指引下,教室里传出翻书的声音。
新同学的到来只是他们漫长岁月里的一个小插曲,教室里六十多双求知的眼睛很快步入正轨。
大肚子女人在黑板上布置新学期的学习计划。
一只小手轻轻拽了拽杨今予,他回头对上了同桌女生狡黠的黑色瞳孔。
曹知知从桌斗下递过来一颗奶糖,小声提醒:“今天有主任巡查,最好别睡。”
杨今予条件反射往旁边避了一下,说:“哦,谢谢。”
但没有接她手里那块糖。
曹知知:“......”
他的不领情令女孩眼底闪过尴尬,曹知知努努嘴摆正了自己的坐姿。
瞥见女孩儿眼里闪过的失望,杨今予司空见惯选择了沉默。
并非他故意驳人面子,只是下意识那样做了,可眼下再去接好像也不合时宜......
杨今予的手在外套兜里握着枚指甲刀,时不时抠一下摩挲的边缘。
思绪有些飘远。
这节课快要过去时,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一条微信。
【昨晚上出事了?我刚听老陆说的,那什么杰找你茬吗?你现在人怎么样了。】
备注为“花”的人发来的。
杨今予不想再提昨天的事,再说花哥在外地出差,一来二去打电话也说不清楚,只回了一个【没事。】
身侧同桌女孩突然狂咳不止。
杨今予莫名其妙,只见曹知知对他使眼色。
杨今予没懂什么意思。
随后,同桌女孩直接将一本笔记扔到他身上,恰好盖住了他的手机。
下一秒,有几位穿西装的中年男人从窗外路过,后面跟着他今天在语文办见过的几个老师。
校领导视察......
绝大多数同学都屏住呼吸,直到那群老师们走远。
确保巡查老师们不再返回,曹知知才一把抽回自己的笔记本,仿佛方才一切都没发生过。
杨今予一句谢了还未说出口,新同桌已经把脸扭向了别处。
女孩的余光偶尔扫过来一下,又在他看过去时匆匆撇开。
是还在记刚刚的仇?杨今予心想。
放学铃一响,他身旁的女孩便飞也似得蹿到前排——闫肃的座位。像一只小黄鹂,拉着书包肩带催促:“快点,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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