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家和邮局合作,给未来写信的创意店,靠售卖纪念品与贺卡明信片。当然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给十年后寄信这项服务。
刚上幼儿园的小男孩才将将会握笔,并不会太多写字。
有不会的地方就写拼音,拼不出来的,妈妈便握着他的手,他念什么字,妈妈就带着他写什么。
小孩子哪喜欢写字,他只是想要门口一碰就叮铃响得小灯笼赠品。
后来如愿以偿捧到了赠品,以至于父母与服务员交谈确认地址时的面容,都变得模糊虚幻。
杨今予冻得冰凉的指尖将信纸正面展开,一行再普通不过的问候语滑进视线——
“来自未来的小鱼:你好,我是4岁的杨今予,惊喜吧?”
予字写成了矛。
他默读起来,心里生出光阴错乱的奇妙感觉。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世界末日是不是已经到了,人类还居住在地球吗?你是不是已经会开宇宙飞船了?如果不会,那开飞机总会了吧,飞机可比宇宙飞船简单多了......”
看到这幼稚的语气,杨今予顿感牙酸。
我已经统治银河系了弟弟。
接着往下看:“我又胖了,妈妈说我长大后会变成大胖子,真的吗?”
杨今予摸摸自己窄窄的腰,还好吧。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是我会轻功就好了,不用学开飞机也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噫......
“我还是很担心,你该不会真的长成大胖子了吧?”
没有,哥哥一直很帅。
“好吧,妈妈刚刚说,就算长成大胖子也没关系,不会因为变丑就不要我的。”
......也不会因为很帅就留下的。
杨今予在心里,自娱自乐接了一句又一句。
他读得很慢,看到最后一行时,纸上的字迹突变,字体秀丽漂亮,俨然不是他的笔触。
“祝我们小鱼永远健康快乐。”
他看着最后一行的落款,陡然呛了烟尘,一阵猛烈的咳嗽,窗台上的一个小摆件被打翻在地。
滚落到地毯上,激起一阵飞扬的颗粒。
突然有点心虚。
仿佛有人隔着漫长的岁月摸了他一眼,可现在的小鱼,还真是让老妈失望呢。
没作久留,杨今予凭记忆把自己打包到了花哥处。
「枪花刺青」就是花哥的工作室,小学无处可去时常买杯饮料,在二楼一窝一下午。
枪花刺青说是刺青店,其实刺青区域就占一层一个门面,上面还有两层。
一楼门面装修风格很哥特,壁纸全黑,满墙的纹身图样展示,骨饰挂饰钉了一墙,吊灯的灯罩也是极简色系。
花哥平时没活儿的时候喜欢坐门口抽烟,跟隔壁理发店那几个小伙子逗闷子。
一般良人看这架势就嗤之以鼻,能在他这儿进进出出的,搁各位家长嘴里,都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一楼工作室后面有个隐藏小门,从楼梯上去,二楼摆了几个台球桌棋牌桌,平时来的都是不良学生,偶尔也有在这赌球的大哥。
再往上到三楼,是花哥自己的房间了,吃饭睡觉都在这儿,看店方便,不让外人进。
至于杨今予是怎么和这儿的老板认识上的,历史已经不太可考了,他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
店就开在他小时候上课的琴房附近,大概是某次路过,花哥那招猫逗狗的DNA不知道怎么就动了,冲他“哎,小孩儿”了一嗓子吧......
按理说,花哥这个点是不会起床的。但杨今予要过来,好歹收拾了一下店里,提前开张了。
杨今予一进门便看见花哥打着哈欠,趴在工作台上画图。
“哥。”他叫了一声。
凑过去看,图纸上弯弯绕的线条,隐约能看出来是只鸟类,有点抽象。
花哥乍听见人声,抬眼见是杨今予,跟他摆手:“来了啊,一年没——嘶,先别说话,突然来灵感了,等我画完这点。”
花哥说着就真的没再理人。
丝毫不管什么待客之道了,神了八经一头扎进了手头的稿纸上。
花哥低头画画时,及肩卷发懒懒披散在肩头,颇有艺术气息的发丝半遮半掩,遮住一半眼皮,狭长的狐狸眼透着认真劲。
时常让人忽略,他其实是个满嘴下三滥的混混。
搞艺术的,多多少少靠灵感吃饭,杨今予理解这种突如其来的投入。
他没再出声打搅,取了瓶矿泉水,坐收银台边上等着。
不多时,花哥终于收了画笔掸了掸纸,大概是满意,自满地欣赏了一会儿。
“行了,说说回来干嘛,怎么想的?”花哥弯腰把画收进了抽屉,吹掉桌面纸屑,倚坐在了工作台上。
杨今予:“没怎么想,本来也不是我家,该回来就回来了。”
对于小孩儿的家事,当哥的多少知道点,花哥话里听音,已经能脑补出不少剧情了,就没再多嘴。
他把话拉到了乐队上:“那你北京那个队呢,退了?”
杨今予:“嗯。”
提到乐队,杨今予瞳孔里有微弱的光,像是有把小火星在眉目间挣扎了一番,瞬间又被淹没在眼皮下。
他淡淡道:“理念不合,早该退了。”
花哥从工作台上摸出两根烟,给杨今予递了一根:“往后怎么打算的?这次回来,就你自己了吧......还玩音乐吗?”
花哥意思很明显,一个高中生没了家里的经济支撑,学费生活费鸡毛蒜皮全是麻烦,艺术这条窄道更是寸步难行。
杨今予无所谓地提起嘴角:“玩啊,以后有活儿给我留意着,不挑。”
不仅要玩,还要玩出名堂。
花哥只一眼,就知道这孩子又开始犯倔了。
跟谁赌气似的,脑门上就差写着“我就算饿死也要组乐队”几个大字了!
“不是吧宝贝儿,到蒲城这小破地方挑人啊?想组个强队,北上广哪里不是任你挑,最次你往南边走,成都重庆环境都比这好太多。”
花哥觉得很有必要给出一个忠告。
但他这弟弟也不知道是多年的中二病又复发了,还是纯属抽风。
只见少年紧绷的唇缝轻蔑一提,狠话不要钱的往外砸:“二十年前蒲城也是摇滚之乡,我要的人不需要多强,只要听话跟着我就行,我带他们走出来。”
花哥:“......”
花哥一言难尽,睨了眼他这豪言壮旅的弟弟,没好意思泼冷水。
杨今予又轻飘飘撂出来一句:“对了,你认识房产中介吗,我想把枫玲国际那套房卖了。”
花哥:“?”
所以这才是你的底气是吗!!!
花哥满腹愁云,没忍住往杨今予后脑勺抽了一巴掌。
“闹呢!别犯疯,你妈留给你的房子不能动,听见没!小孩儿不知天高地厚,想一出是一出,什么毛病。”
杨今予挨了巴掌,脸上的神情却丝毫没被打散,还愈发凝重起来。
花哥眉头一皱,心道完了,这孩子是认真的。
他赶紧押着杨今予往楼上走:“走走走别杵着,给你介绍那个打鼓的替补,上去听听他们的歌,这两天好好练练,后天彩排去。”
杨今予在花哥安排的排练室窝了两天,枫玲国际那边找了家政,续上水电和暖气,他抽空回去监督了一眼。
还没来得及坐,就又被花哥匆匆叫走。
吃送行饭。
花哥临时有个差要出,吃完就急吼吼上了高铁。
杨今予总觉得忘了点什么,一时间也没想起来,转眼就到了开学前夕。
闫肃身穿宽松的棉麻衫子,长身玉立,尽管春寒料峭,他背上还是有被汗湿的印记,肩膀一起一伏喘着热气。
他站在院内,一片橙黄色灯影里,用丝绒布巾擦拭缨穗下的枪头,九尺七寸的木杆子斜靠在地面。
曹知知趁着闫肃练晚功这一会儿,神又跑远了。按压式的圆珠笔有一下没一下,在桌面上越弹越高,发出吧嗒吧嗒的动静。
“咻嗡——”
忽然,刚劲的枪腰带着割裂空气的风袭来,富有韧性的木杆子被闫肃反手递了出去。
闫肃反握着枪头处,杆尾在桌面上重重叩击了两下,像讲台上老师敲响戒尺:“写完了?”
曹知知立马回神,见枪杆子已经递到了面门,大有威胁的意思。
她忙低头翻了翻:“还有英语,历史,化学......啊——还有五本,杀了我吧。”
闫肃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种寒假作业堆到最后一天才动笔的行为,然而年年如此,自小到大,曹知知总会在假期最后一天跑到他家里,狂抄作业,一补就是半宿。
曹知知吸溜了一下鼻子:“哥,要不,你替......”
一记肃杀的眼神从少年的清峻眉骨下面丢了过来——
“当我没说!”曹知知立即高举起双手。
过了一会儿她又坐不住了:“哎闫肃。”
闫肃头也没回。
“明天就开学了,杨今予还没找你啊?”
说起这个,小姑娘甚至想剃发鸣志,痛恨自己那天睡了个回笼觉。
闫肃说:“我正要再打电话过去,写你的作业。”
“哦......那你快打,开免提!”
在曹知知的注目礼下,闫肃拨过去了他与这个很难约的新同学的第三次电话。
——杨今予此刻有点烦。
虽然花哥走之前,已经给他打了预防针:“哥提醒你啊,这次替补的乐队,那几个人脾气都跟神经病似的,你去了SPZ酒吧之后,只管打鼓收钱,别数落人家的歌叫他们队长听见。”
杨今予当时给了花哥一个“心里有数”的眼神。
但眼下见了真人,想要掀桌走人的念头在他心头转了好几圈......
无论玩哪种音乐类型的乐队,队内相处时大抵离不开酒。他被服务生引到酒吧后面的休息室,一推开门,便看到横七竖八的空啤酒罐倒在调音台上,主唱瘦高个儿手里还攥着半瓶。
“嚯,怎么搞得啊,让你们找人,就找了个小孩儿来。”
里面抱着贝斯的一个胖子抬眼,丝毫不客气地打量起杨今予,眼神跟市场挑狗一样。
杨今予被看得不自在。
“上高中了,不算小孩,打鼓好些年了。”服务生替他说话,又扭头问杨今予:“那咱打一段先看看基础?”
杨今予没推辞,目光锁定了休息室里的一架旧鼓。
他走过去,胖子起身让了位,跟身旁的卷毛键盘对了个不太满意的眼色。
“鼓棒,借用一下。”杨今予见悬挂在踩鑔架子上的鼓棒袋是空的,原本在里面的鼓棒被主唱拿出来转着玩了。
服务员客客气气朝主唱颔首:“杰哥别玩了,快让人试试。”
主唱那张写着心不在焉的脸因为被打断操作而不爽,杨今予从他的情绪里能感受出来,他并不受欢迎。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胖子也不知道是故意找茬还是想给个下马威,张嘴就起哄:“哎小孩儿,能不能行,要真是忙,就各回各家别试了。”
杨今予淡淡扫过去一眼,强忍着没掉头走人,手伸进裤兜把电话按了静音,坐到了鼓后面。
他习惯性脚腕开合,踩底鼓试了试音,紧接着双肘起势,找了一下习惯落点。
由于心里憋着气,他有意打出一段技术要求比较高的鼓点给这群人看。
一段funk,节奏细碎整齐,听着相当舒服。
打完后他抬眸看主唱,主唱打了个酒嗝:“还行,就这样吧。”
后面的胖子露出玩味的神色:“哟,不错啊小孩,练几年了?”
杨今予已经不是很想搭理他们了,吝啬吱声。
“那行,我外边还有事,哥几个先忙,有事儿吱声。”服务生完成任务,带上门走了。
服务生离开后,杨今予跟着这几个人排练了几遍,很顺利。
毕竟这个乐队的歌,真的很水。
当夜场开始的时候,杨今予跟着乐队走出休息室,到舞台上调试设备。
他抽空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方才的来电,备注名叫米其林的人打来的。
这才恍然想起来这几天是把什么事给忘了......那个,大班长。
“小孩儿,赶紧的!”胖子给自己的琴插好线,朝杨今予吆喝了一声。
杨今予回过神,手机放一边,开始调自己的鼓位。
几个来回之后,胖贝斯和卷毛键盘手调好各自的音,朝舞台对面的音响师打了个手势。那位叫杰哥的主唱拨动吉他弦,有个音是跑了的,他放下吉他说:“等一下!”
杨今予以为他是要找调音器,却看见主唱朝台下勾手,化妆小妹凑了过去。
“你给我这儿喷个紫色的。”主唱朝刘海吹了口气。
......杨今予攥紧了鼓棒。
主唱终于喷好了他的紫色头发,重新将吉他背带挂回肩上,抬手就要给音响师打手势。
杨今予终于还是没忍住:“你不调弦?”
鼓手的小高台离前面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杨今予是用喊的。
主唱回头,不悦地挑起眉:“刚调过了你没看见?”
杨今予:“四弦音不对。”
“啧。”
大概这位主唱平时就是目中无人的性格,被质疑了专业性立即变脸,开始不耐烦:“这从哪找的人?谁安排的?”
胖贝斯和键盘手面面相觑。
场内已经进了不少人,舞台顶的光束已经打在了杨今予身上,这节骨眼换人是不大可能了。
俩人只好打圆场,胖贝斯从琴头拽下调音器丢过去:“估计小孩儿听错了吧,要不你用调音器试试。”
小黑块在舞台中央划出一道抛物线,杰哥接住却将它揣进了裤兜:“我不用这玩意,我耳朵能听。”
看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主唱还给自己立了个绝对音感的人设。
杨今予这人身上有个外人看来吹毛求疵的毛病,那就是对“音准”的绝对要求。因为这个,在前乐队也没少跟队长僵持。
他的忍耐终于到了临界点,手里的鼓棒被他啪一声拍在了军鼓上:“我不打了。”
“什么意思???”胖贝斯一愣。
杨今予:“吉他弦不准。”
胖子乐了:“不是,刚都调过了你没看见?再说吉他准不准关你什么事,你打好你的节奏得了。”
一个补场子的临时工,又不是美女,哪来那么多臭毛病,胖子也有点不耐烦了。
台下越来越多的酒客往舞台靠拢,眼看就要到开场时间,键盘手跑过去看:“哎哎行了,用调音器再调一下吧,多大点事。”
杨今予居高临下,盯着刚喷了紫头发的主唱,大有不调弦就罢演的意思。
主唱无语地骂了一句:“事儿逼。”
他从兜里摸出调音器夹在了琴头,鼓手高出一截的地理位置,杨今予恰好能看到上面显示的数值,确实是不准确的。
主唱杰哥的肩膀有一闪而过的僵硬,只见他阴沉着脸色扭动琴头旋钮,将四弦调回了准确数值。
然后没好气地朝音响师傅抬手打了响指,转头盯了眼杨今予。
眼神飘过杨今予的时候,杨今予看到他瞳孔冒着邪火,被驳了面子的不爽刻在里面。
灯柱骤然收拢,夜场开始了。
杨今予高举鼓棒相击了四下。
开场是一首没营养的脏朋克,伴着灯光酒水,听得就是个气氛。
杨今予不得不承认这个主唱音色还不错,演到第一段高潮结束的部分,主唱发泄的很卖力。
口水朋克的鼓点是最简单无聊的,杨今予游刃有余应付,分出神来观察台下。
他看到无知的花痴少女们挥动酒杯,与搔首弄姿的主唱激情互动,没来由的心头涌上一股......刻薄的失落。
这就是听众的欣赏水平吗?
Solo弹飞了好几个音,愣是被欢呼声忽略,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淹没在酒色里。
少女们收获了wink,主唱收获了喝彩。
其乐融融。
开场曲结束的时候,主唱朝台下飞吻,杨今予在此起彼伏的喝彩中沉默。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一千块钱也挺难赚的,要“享受”着与音乐态度不匹配的掌声,心不安理不得。
演出持续到很晚,中途休息又返场了两首,唱完后就是乐手们下场胡闹的时间了。
伴随着换DJ上台,杨今予亲眼目睹了主唱杰哥拎着酒瓶下来,跟两个异常热情的女孩左拥右抱。
......这样的态度和音乐,为什么。
杨今予变成了一台被导入程序的机器人,机械地挥舞鼓棒。
明明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鼓点,非常同质化的节奏,他却觉得很累,比打一场极难的爵士还要累。
在敲下收尾的最后一个音时,他心想:这种乐队,狗都不玩。
杨今予从后方撤下来,感觉耳膜被电音震得嗡嗡响,开始产生晕眩感。
他快步跑到卫生间,趴在洗手台掬了一捧凉水,洗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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