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廖蹶子率先反应过来,得意道,“音响又坏了。”
“没坏,”卫真对话筒说,“最后一首歌,《顺流而下》。”
操场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叫。卫真早能够充耳不闻,回头做了个开始的手势。
同样的歌在学校里听,与在别处听是不一样的。学校永远带有回忆意味。音乐响起的当下,每个人心里回响的是自己的walkman、磁带、光盘,是绝望的深夜,遗落在上个学校的挚友,百货大楼旁边,全家团聚的一顿西餐。
而在漫长的将来,此时此刻又是一颗新糖,值得一遍一遍咀嚼、惦记、品读滋味。
高云数满四个拍子,松下响起,傅莲时的回忆是:飞蛾。
他并不是从《顺流而下》才认得飞蛾的。早在昆虫乐队走红之前,傅莲时就在杂志边角看过他们的采访。那次鼓手和主音吉他都没有来,卫真还在用“知了”这个名字。
记者:你们乐队是怎么认识的?
知了:是以前中专的同学。
记者:乐队有多少首歌了?
知了:一共四十多首吧,大多数是这半年写的。
记者:现在摇滚乐队越来越多,你们有什么优势?
知了:哈哈,我就是优势。飞蛾哥也是优势,这是别的乐队永远比不上我们的地方。
记者:你们很有自信,昨天的演出反响如何?
知了:没有什么人来。
记者:原因是什么,歌不够好听?知名度不够高?
知了:问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记者:是什么导致没有人来呢?
知了:不为什么。我们以后肯定会红。
记者:飞蛾一直不说话,飞蛾是怎么想的?
飞蛾:想要写流行的歌,随便多少首都能写得出来。但是对我们来说,音乐的意义不是在于动听而已。
记者:能不能展开说说?
飞蛾:如果一首歌单是好听,不是独一无二,或者不能表达一些东西,我们宁愿不要把它写出来。
记者:这么做会对乐迷产生影响吗?
飞蛾:咱们哪谈得上有乐迷,非得说的话,也只有负面的影响。接受我们音乐的人少了,演出没人捧场,就这样吧。
记者:父母支持吗?
知了:还行。
飞蛾:不太支持。
记者:像你们说的,随便就能写出来流行的音乐,那为什么不先写一两首,解决了经济问题再说?
知了:不为什么。
飞蛾:大众喜欢用流行的程度来评判音乐优劣。我们写几首走红的,往后写不红的,就会有很多人说我们江郎才尽,这样不好,很影响自我判断。我们要把好坏的评定标准放在自己心里,不要交给别人。
记者:最后拍张照片吧。
知了:好。
飞蛾:我就不入镜了,没想到拍照,今天穿个花棉袄,不像话。
这是傅莲时第一次听说飞蛾的名字。后来昆虫乐队越来越有名,采访也越来越多。地方小报、新兴音乐杂志,时不时能看到他们的乐评和报道,飞蛾却没再怎么说过话。
不知不觉间,《顺流而下》演到结尾。傅莲时心里印刻着的那段贝斯solo,从他自己手指底下流淌而出。
全校师生几乎都站了起来,随着节拍挥手。当年飞蛾眼睛里看见的,会不会就是这样的景象?
直到solo弹毕,音乐停止,整个学校还像踩在冰面上,一路往前滑行。卫真两年没上过台,唱得气喘吁吁,缓了一阵才说:“这是我的新乐队,东风,第一场演出。”
大家报以欢呼,卫真说:“昆虫乐队第一次见面,也是在校园里。很高兴能回到学校表演。我的新乐队,鼓手,高云,吉他,贺雪朝。”
廖蹶子在台下说:“傅莲时,没有你。”
卫真斜他一眼,接着说:“主唱,我,贝斯,你们学校高二(1)班,傅莲时。”
傅莲时忽然被点到名字,抬手招了招。卫真说:“校长让我多讲几句话,不过我想,发言交给你们的同学更好。”
“我?”傅莲时都忘了这茬。他手里被塞了一个话筒,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廖蹶子在底下清清嗓子。傅莲时看出他在做口型:“你敢乱说话试试?”
傅莲时一笑,走去和卫真商量两句。卫真点了头,他拿起话筒说:“这次校庆准备,中途有很多曲折。”
他看着廖蹶子面色变白,往下说:“……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差点没能站在这里演出。”
廖蹶子使劲跳了跳,吸引傅莲时的注意力。傅莲时停下来,等他发言。
“老师之前做得不对,”廖蹶子压低嗓音,“以后你该上表演还是上,之前说的不做数了。”
傅莲时道:“不过我运气好,有幸加入了卫真哥的乐队,还是没有白练。”
廖蹶子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傅莲时加入东风,再也不稀罕学校的演出资格了。
情急之下,廖蹶子又说:“你做文艺委员,好吧,以后这些活动归你管。”
“我转来学校也就两个月,在班上认得两个朋友,”傅莲时望向高二(1)班,“赵圆和刘鹏。他们都是这次《恋曲1990》表演的成员。”
廖蹶子满头冷汗,在水泥舞台上使劲锤了两拳。
傅莲时再也不看他:“我知道他们很想为集体争光,排练得很用功。演出的时候音响突然坏了,他们也肯定很难过。我想占用几分钟,让他们回到台上,把这首歌唱完。”
台下一片哗然。傅莲时生怕有人不情愿,加了一句:“有事儿的可以先走。”
男女两个主持人大急,在后台喊:“校长还要总结发言呢!”
傅莲时“啊”了一声,看着乌泱泱的操场,不知道赵圆他们领不领这个情,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校庆毁了。
贺雪朝安慰似的拍拍他肩膀,高云轻轻敲一声军鼓,在后面说:“没事,傅莲时。这首歌简单。他们要是不上来,我们也能演。”
等了一两分钟,赵圆飞跑出来,直接翻上舞台。傅莲时说:“你弹吧。”
赵圆抹眼睛道:“我对不起你。”使劲抱了抱傅莲时。
傅莲时把贝斯解下来,递给他说:“没事。”
刘鹏带着余下几人,从后台楼梯走上来。高云让开位置,让他们班的鼓手坐了。吉他手自己倒是有琴,不需要再借一把。贺雪朝商量道:“你弹你自己的,我另外弹别的。”
赵圆小声道:“他妈的,居然能和卫真演出,像做梦一样。”
卫真仍旧站在最前,最中央。他招招手让傅莲时走上来,指着话筒架道:“你出的主意,我起一个头,你唱第二句吧。”
“我不行,”傅莲时慌道,“没唱过,跑调了怎么办?”
卫真道:“现场演出,没人管这个,唱吧。”
傅莲时赶鸭子上架,被卫真和高云一左一右架着,只好答应了。
松下重新响起,操场还是满满当当的,一个离席的人都没有。大家跟着合唱,拍手打节拍。傅莲时唱完自己分到的一句,赶紧退到后面,朝后台张望。
卫真不打算喧宾夺主,把话筒留给原定的主唱,也走过来:“你在看什么?”
“我想把曲老板也叫上来,”傅莲时跃跃欲试,“让他唱两句。”
“叫他干嘛,”卫真说,“他又不是你同学。”
“无所谓吧,今天这么热闹。”傅莲时道。
“他不会上来,”卫真肯定道,“你别看了。”
傅莲时问:“为什么?”
卫真没回答,自顾自走开。傅莲时又往后退了几步,终于看到幕布后边。曲君站在暗处,双手插进外套口袋,衬衣雪白,长发漆黑,仰头望着外面。
他看的不是卫真,甚至不是看舞台。傅莲时跟着他往外看,看见阳光普照的观众席,一支不分师生的合唱团,有的人唱得高些,有的人唱得低些,和在一起,也是一首和谐的《恋曲1990》。
“曲老板,”傅莲时叫道,“你也上来吧。”
曲君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傅莲时以为他怕生,劝道:“没事儿,上来随便唱两句。”
曲君说:“不去不去。”反而退了一步,隐藏到更深的黑暗里。
这首歌太短,一会儿就唱完了。傅莲时拗不过他,只好走回台前,跟着众人一齐谢幕。
第11章 新开始
首演结束两日,报刊亭挂上一本新书,叫做《地下音乐》。封面赫然是他们校庆演出的照片,大标题是“卫真:新的开始?”
一辆洒水车唱着兰花草,悠悠驶过。傅莲时正在去小青蛙琴行的路上,水雾之中看见这本杂志,大为新奇。
他从小学习不开窍,语文数学,皆不尽如人意,上光荣榜的次数屈指可数,被印上正儿八经的铅字杂志,更是人生头一遭。傅莲时走到报刊亭跟前:“您好,这书还有卖吗?”
店主从桌底抽出一本新的,傅莲时付过零钱,没忍住问:“买这本的人多不多?”
“还成吧,”店主没认出他,“这不是啥权威杂志,看的人不多。”
傅莲时有点失望,店主又说:“不过卫真乐迷多,再挂几天,应该还能卖几十本。”
傅莲时说:“多谢。”把杂志塞进琴袋前面,打算带给乐队成员看看。这琴袋还是卫真拿给他的,有长袋子可以背在肩上,比之前的天鹅绒盒子轻十斤。
结果当他走进琴行,桌上已经摆了三本一模一样的杂志,三个一模一样卫真封面。傅莲时讶道:“这是怎么回事?”伸手去拿顶上那本。
“我买的,”高云赶在他前面,把书抽走,“垫椅子脚。”
傅莲时没在意,又去拿下一本。贺雪朝手臂一长:“这本是我的。”
他们两个态度古怪,好像都不想让傅莲时看这杂志。
桌上还剩最后一本,傅莲时笑道:“这本肯定是曲老板的。”
“你要看吗,”曲君说,“我可不拦你。”
“不看,”傅莲时把自己买的那本拿出来,“我也买了。”
他把书往桌上一摊开,正巧打开到封面文章。统共四个版面,一页讲卫真是谁,一页讲昆虫乐队辉煌旧景。傅莲时一目十行,边看边说:“也没讲什么嘛。”
其他人不讲话,傅莲时往后再翻,终于讲到他们校庆演出。他慢慢念出来。
“……没有任何一个已成名乐手加入他的新乐队。前昆虫乐队的鼓手‘尺蠖’和吉他‘蚂蚁’,亦没有表态。在地下音乐圈曾呼风唤雨的卫真,好像已经失去了号召力,迎来落幕了。
“新东风乐队的表现乏善可陈,没有演出任何新歌,始终在炒昆虫乐队的冷饭,只能哄一哄中学生。吉他手和鼓手中规中矩,照谱演奏,缺乏调动气氛的能力……”
傅莲时声音越念越小:“说话也太难听了。”
“这段算还好,”高云说,“更难听的在后面。”
傅莲时半信半疑,看向下一段。
“更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贝斯手是一名的高中生,只学了两个月贝斯。如果说鼓手和吉他手只是演出经验不够,那么贝斯手就是能力不足,恐怕连昆虫乐队难一些的歌都无法表演。”
“我们选简单的曲子,是因为时间赶而已,”高云愤愤道,“又不是因为弹不出来。”
傅莲时面色倒很平常,风轻云淡道:“也还好吧,没说什么大不了的。”倒回去把整篇报道看了几次。
曲君听过傅莲时打架的事迹,还添油加醋说给乐队其他人听。是以傅莲时年纪虽小,大家对他却隐隐有点敬畏。见他不说话,都觉得他要伺机报复了。
“真没事吗?”曲君说,“你要生气了,骂他两句也行,但不要动手吧。”
“没生气,”傅莲时翻到最后面,看撰稿人的笔名,“怎么是佚名。”
“咱们东风才刚有起色,”曲君又说,“打人不好吧。到时候被别人借题发挥,说卫真仗势压人之类的。”
“我真没生气,”傅莲时哭笑不得,“就是想看看,这人提了尺蠖和蚂蚁,他会不会知道飞蛾在哪?”
“唉,”曲君叹道,“这么执着呢?”
傅莲时说:“不过其实我知道,这篇文章跟谁有关系。”
“谁?”贺雪朝和高云齐齐一愣。
“他知道我贝斯只学了两个月,”傅莲时道,“除了面试那天我再没提过。肯定是那个余波没选上,故意找人做文章。”
众人都没注意到这一点,一时哑然。傅莲时把杂志收回琴袋:“刚刚曲老板说了,不要节外生枝。那是不是别叫卫真看见?”
贺雪朝觉得有道理,把自己那本也收起来。
“技不如人,背地捅刀子,收拾他一顿才好呢。”高云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把书塞到沙发底下。
曲君自己却不藏那杂志,让它大喇喇在桌上放着。傅莲时埋怨道:“曲老板。”
“这倒没所谓,”曲君摆摆手,“反正他也猜不出来,是谁写的文章。”
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卫真才姗姗来迟。曲君告状道:“小卫,有人讲你落幕了。”
卫真一眼看见那本杂志,翻了几页,当场黑脸:“说的什么话?这个佚名千万别和我见面。谁买的书?”
曲君没站出来认领,卫真说:“胡言乱语的东西也带过来,下次再给这家杂志送钱,别怪我不留面子。”说着“欻欻”几声,把书撕成两半,四半。
大家不响,卫真教训道:“你们都看了?”
傅莲时点点头,卫真冷哼一声:“不会觉得它说得对吧?我选人有我的道理,要是不信我,信杂志,大可以现在滚蛋。”
“不是不信,”傅莲时提醒,“这是曲老板的书。”
卫真冷哼一声,将后半本书摔在桌面,拼拼图一样,把剩下残页放在上边拼好。拼完了说:“刚好,我朋友酒吧想请咱们演出,我推了半个月。这次好好排练,就不会有人说闲话了。”
对北京的乐队而言,找演出场地其实是一桩大难题。即使歌曲传唱广,摇滚乐在此地仍然是敏感话题。正儿八经的大演出,要经文化部和市文化局批准,绝难上场。即使得到演出机会,也不允许在报纸上登广告,只能由乐迷口口相传。
没有知名度的小乐队,只能在酒吧、俱乐部和小迪厅演奏。场地有限,档期抢手,有些乐队几月也上不了一次台。
但卫真不是真正的新人,有昆虫乐队珠玉在前,人脉也广,场地简直排着队请他。
“这么快!”高云说,“这次演什么?”
“我们有一个小时,相当于小型演唱会了,”卫真说道,“校庆的三首练得都还挺不错,再练两首咱们自己的新歌,让那个佚名闭嘴,然后……”
大家心里都有一个答案——《青龙》。
《青龙》风格偏金属,是昆虫乐队技术上最难的一首,也是鼓手唯一要用到双踩的曲子。
要是能顺利演完这首,再也不会有人质疑新乐队的能力。
但是《青龙》不仅速度快,演奏也很复杂。贝斯和吉他都要用到大量点弦技巧。
所谓点弦,是在左手按弦的同时,余下几指和右手交替击勾弦,达到快速弹奏的效果。
点弦对手指的灵活和准头都有要求,短时间很难练得好。如果他们选了这首歌,演出却演砸了,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纠结了好半晌,卫真还是问:“贺雪朝,你弹得来《青龙》吧?”
“啊?”贺雪朝一愣,“可以的。”
“高云?”卫真又说。
“可以是可以,”高云试探道,“但我双踩坏了。等我买个新的,下次再唱这首吧?”
“什么时候坏的?”卫真狐疑道,“昨天不还好好儿的吗。”
“今天卡住了,”高云说,“不信一会儿拿给你看。”
“现在拿来,”卫真说,“万一我会修呢?”
高云为难道:“一会吧?”
卫真提高声音:“现在。”
高云拗不过他,只好把自己双踩拿来。
原本底鼓只有一个踏板,连接鼓槌,单右脚可以踩动。双踩多一个踏板,双脚都能控制鼓槌,就能敲得更快。
两个踏板用一根横杠连接,高云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使劲掰那横杠,掰得咔咔响。
卫真叫道:“你干什么呢!”把双踩抢过来,试着踩了几下,完好无缺。
“这不是没事么,干嘛骗人。”卫真道。
“可能刚刚掰好了。”高云讪讪道。
傅莲时心里清楚,双踩本来就没问题。高云是想把它掰坏了,结果质量太好,没能掰动。
高云与贺雪朝能被选入“东风”,都是因为技巧高超。不说《青龙》,再难一点的炫技歌曲,他们都能演得来。
唯一弹不了的人是傅莲时自己。高云怕他尴尬,又怕卫真怪罪,才说了这么一个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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