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许久,想到关宁快要不耐烦了,傅莲时说:“都有一点吧。”
“什么叫‘都有一点’?”关宁说。
“我不认得飞蛾,”傅莲时笑道,“本来不该可惜他,也没什么见不见的必要,但我觉得,音乐是什么样,人就是什么样。”
“相信这个可不好,容易上当,”关宁说,“不过嘛,这话挺像飞蛾会说的。曲君讲给你听的?”
傅莲时连忙摇头,因为这种心有灵犀而沾沾自喜。
可惜关宁没有问他“飞蛾”是什么样的。飞蛾是他想象之中最为坚定自由、成熟勇敢的人,每个词都是他此时此刻最渴望的东西。
如果飞蛾能够实现理想,无形中证明,自由也是一种生活方式,飞蛾这样的人是有资格追梦的。
但要连飞蛾都坠机了,还有谁能做先驱呢?
关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飞蛾是个特别好的人。”
傅莲时心道,果然如此。
关宁说:“所谓闯三关呢,这种说法太玄乎了。最开始是飞蛾讲了,在国内做摇滚音乐,学乐器太难,尤其学贝斯,连教材和老师都找不着。所以他呆在艺术村的时候,要是有新乐队缺贝斯手,尽管找他上课。”
“交多少学费?”傅莲时问。
关宁瞧他一眼:“不要钱。”
艺术村很多人连饭都吃不起,若果学琴还要交学费,恐怕就没有人来了。
傅莲时心想,原来找飞蛾上课是不收钱的。
“到后来,昆虫乐队出名了,”关宁往下说,“除了在北京演出,还有别的地方请他们去表演。飞蛾全国各地跑,就很少待在艺术村了。”
傅莲时有一种预感,果然关宁说:“飞蛾找了我们三个,一个月补贴三十块,弄出来这个闯关。本来我不收的,但要是我们不收,小五就也不收了。”
“我有点儿知道了,”傅莲时说,“闯关就等于上课。第一课是讲,不能傻弹琴,要知道弹的是什么东西。”
关宁一哂:“曲君带过来的人,是比较聪明。”
傅莲时从小不太受表扬,特别不经夸,面颊又一热,诚实道:“这个是曲老板教我的。”
关宁一顿,傅莲时说:“第二课是练技术,但是第三课是什么?”
“是弹即兴,编曲,作曲,”关宁道,“那个人是真正的鬼才,和别人比赛弹贝斯,还从来没有输过。”
“和飞蛾呢?”傅莲时问。
关宁无奈至极:“不知道。天晚了,你快回去吧。”
今天意外听了很多飞蛾故事,傅莲时已经心满意足了。他鞠一躬说:“关老师再见!”跑向院门。
还没跑出去,他想起来有个问题还没问,回头道:“关老师,曲老板……曲君哥也在艺术村住过么?我看他很熟这儿。”
“唉!”关宁说,“他就是个送烧鸭的,大家也挺喜欢他,不过我不吃烧鸭。”
招待所里边,曲君看着低头的小五,劝他说:“得了,别难过。烧鸭吃着没有?”
小五摇摇头,曲君道:“晚饭也没吃,坐会儿吧。”
屋子里根本没有椅子。曲君把床上的外套拿走,让小五坐下。小五“哇”一下大哭出声,曲君说:“怎么了,怎么了,饿晕了?”
“我觉得我对不起你,”小五哭道,“对不起你啊,曲君哥。”
“没有谁对不起谁的,”曲君说,“这个地方,本来就很多人来,很多人走。”
话虽如此,曲君也没想过小五会离开。小五跟印度高僧一样能吃苦,疯狂地爱弹琴,是艺术村公认吉他弹得最好的。
“我总觉得,谁走了我都不能走。”小五边抽噎边说。
曲君说:“我也走了。”
小五不答,重重抽泣一声。曲君笑道:“都是正常的事儿。”
“你和我们不一样。”小五执拗道。
曲君摆摆手:“不提这个。你为什么突然要走?”
“我们乐队又要解散了。”小五说。
之所以说是“又”,这是小五的第三个乐队了。
前两个乐队风格偏软,小五的速弹本领毫无用武之地,和队友想法也总有出入。稍经风雨,这样的乐队就解散了。
现在这个新乐队,是小五自己最喜欢的,每个成员都是狂热的重金属乐迷。除了小五头发漂断,别人清一色的金黄色长发,沙和尚一样戴骷髅头项链。主唱嗓子特别好,打口带里边“黑嗓”“死嗓”的声音,他听一听就能唱得出来。
“前些天还听说你们演出呢,”曲君奇道,“怎么突然解散了?”
小五狠狠抹一把眼睛:“没什么原因,大家都累了。”
曲君默默不响,小五说:“我们乐队……也有三年了。歌迷,一共就这么些,不会再多,唱片也没有发。”
“重金属嘛,”曲君说,“冷门一点。”
小五说:“上次在丽丽酒吧演出,一共才来了二十个人。他们都说,三年混成这样,应该关张了。”
“对不起,”曲君道,“我现在很少去酒吧了,不然应该去看你们的。”
小五破涕为笑:“才不关你的事。”
曲君见他开朗了一点,微微笑道:“那怎么办?”
“曲君哥,”小五说道,“其实要只有我一个人,我怎么样都行。不赚钱也行,我可以不吃饭的。”
“别说傻话,”曲君道,“书上写了,不吃饭两星期就死了。”
小五勉强笑了一下,又说:“但是他们讲,一直这么做下去,实在没有意义。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少,最后没有人了。三年都没有起色,就是天意。”
“你是怎么想的?”曲君问。
“我不知道,”小五眨眨眼睛,“其实我真的觉得,不赚钱不吃饭都无所谓。但是看以前的朋友,全都工作挣钱了,我就很害怕。”
“怕别人过得好?”曲君调笑。
“才不是!”小五大声说,“别人挣钱,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怕的是,只有我一个人没钱挣。”
“怕被别人落在后面了,是吧。”曲君说。
小五想了想:“我觉得自己没有价值。”
“那就没办法了,”曲君说,“如果只是乐队缺钱,我还可以找人宣传,可以给你们写歌。”
小五苦笑道:“我们不能再让你帮忙了。”
“没事儿。”曲君说。
“有事的,”小五说道,“你帮我们做这个,做那个,都不是凭我们自己本事得来的东西。”
轮到曲君叹了一口气,小五说:“你对我们越好,我越觉得对不起你。”
小五从床上站起来,打开房门,点了一根烟。本来他省吃俭用,是不怎么抽烟的。最近居然随身带烟,更像是下定决心要离开了。
曲君说:“你打算去哪儿打工?天津?”
小五老家在天津,如果要找工作,回家乡最合算。但他说:“不去,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见人。”曲君说。
小五“嗯”一声:“本来想去广东,又觉得,广东离这儿太远了,舍不得。去上海吧。”
“差不多远吧,”曲君笑道,“火车几十小时的地方,哪里都差不远。”
“我不想离开北京。”小五说。
曲君不响,小五的眼泪本来止住了,突然又一连串掉下来。他把烟按灭了,趴在外边走廊的栏杆上:“曲君哥,我觉得不公平。是不是无权无势,喜欢冷门音乐,就一辈子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不要说那么满,”曲君安慰道,“万一有转机呢。”
“不会有了,”小五说,“我尽力了。”
曲君说:“要么来我的琴行,教吉他,给你开工资,可以的吧。”
“那样还是靠你,”小五叫道,“哪有人学吉他啊!一年有一个吗!”
琴行生意的确惨淡,骗不了人。曲君又叹一声,问道:“等你去了上海,还要组乐队吧?”
“不组了,”小五仍然说,“我尽力了。再过三天……四天吧,我就走。”
曲君不响。小五说:“对不起,曲君哥。我为什么要和你发脾气?”
“我没生气,”曲君说,“过来。”
小五走回屋里,曲君从包里拿出一叠零钱,点了三分之二,塞给小五。小五惊愕道:“给我干嘛!”
“路费够不够?”曲君说,“不够你再说。”
“我不能要。”小五背着手。
“到了上海住下,你就给我打电话,”曲君又说,“地址也要告诉我,知道吧。”
小五说:“知道了。”还是不肯接钱。曲君拗不过他,说:“这个是做‘闯关’的报酬。”
小五犹犹豫豫,捏过那叠零钱。
曲君道:“我这次来艺术村,带了个小贝斯手来闯关。既然你这几天没有走,就还是照常,好么。”
小五终于把钱塞进口袋,点头道:“好。”
第16章 天明
等傅莲时回到招待所,小五已经走了。空气中有股若有若无的烟味,傅莲时皱皱鼻子:“你抽的?”
曲君说:“有个朋友来了。”
傅莲时笑道:“曲君哥,我发觉你在这儿朋友挺多。”
“嗯,”曲君说,“以前认识的。”
“我去关老师那里,”傅莲时把贝斯小心靠在墙角,绝不让它倒了,“一说‘关公’,她就知道是你带我来的。”
“好嘛。”曲君说。
“我还碰见余波了,”傅莲时觉得他不太对劲,小心看他神色,“你不好奇么,我过没过关。”
曲君抬起头一笑:“不用猜,肯定能过。”
“那不好说。”傅莲时道。
他故意停下不讲,跑去外边水房洗漱。曲君默默坐在床边,也没追问。
傅莲时掬起一捧冷水,浇在脸上,又想,曲君肯定是心情不好。
他对曲君了解渐多,知道曲君就是没正形,见谁逗谁。包括带他来闯关。曲君特地守口如瓶,不告诉他考和弦,八成是为了让他吓关宁一跳。
结果他闯关归来,曲君居然不闻不问,实在太不正常了。
再回到房间里边,曲君还是坐在床沿,动都没动一下。傅莲时问:“你怎么了?”
曲君笑笑,傅莲时说道:“和那个朋友吵架了?”
“又不是那个谁,赵圆,”曲君说,“没吵架。”
傅莲时忧心忡忡看着他,曲君解释道:“我没事儿,就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傅莲时坐到自己那边床,眼前忽然一暗,灯被关掉了。身边的床垫陷下去。
曲君躺着说:“你喜欢弹贝斯么?”
“喜欢。”傅莲时想也不想。
“那要是有一天,”曲君道,“如果,假如,你不弹琴了,你会去做什么?”
傅莲时反问:“我为什么不弹琴了?”
曲君说:“就是不能弹了。假设嘛。”
“谁不让我弹?”傅莲时说道。
曲君笑了一声:“你要和它干仗么。如果是个打不过的东西呢?”
“是什么?”傅莲时想到一个合适曲君、不着调的答案,“外星人,UFO?”
曲君说:“命运。”
傅莲时一怔,曲君说:“算了,不问你这个,多不吉利。”
傅莲时以为他误会了:“我没觉得不吉利,我就是没想好。”
曲君轻轻地一笑,傅莲时问他:“我可以想多久,一天,两天?”
“最好不用想,”曲君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又不是一出生就玩儿音乐,不也一样长大了。”
两个人默默无言,过了不知有多久,傅莲时想,曲君肯定是睡着了。他不习惯侧往窗户睡,静静翻过身,看着暗里的曲君。
“怎么,”曲君冷不丁说,“睡不着?”
傅莲时吓了一跳:“不是。”
“认床?”
“就是不太习惯,”傅莲时说,“我在家的时候。晚上都放《顺流而下》,听着睡。”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曲君就猜到整句话了,但还是不由得一哑。
“你究竟为什么喜欢《顺流而下》?”曲君难得追问。
傅莲时说:“喜欢贝斯。”
“为什么?”曲君又问,“总有个喜欢的理由吧。”
傅莲时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说,觉得弹贝斯帅,潇洒,所以才喜欢的?”
曲君的确是这么以为。傅莲时说:“一点点,但不全是吧,我喜欢这首歌的情感。”
“什么情感?”曲君说。
他其实不大习惯和别人推心置腹,但傅莲时的答案太让人好奇了。
傅莲时说:“绝望。”
其实《顺流而下》是昆虫乐队相对平和的一首曲子,也正因为风格没有那么激进,所以是他们最广受欢迎的音乐。曲君失笑道:“为什么是绝望?”
“最后那一段,尾奏那里。”傅莲时把一根天才的手指伸过来,在曲君身边点着,打拍子,哼了一段贝斯。曲君漫漫想,知道用节拍器,是好习惯。
哼完了,傅莲时说:“就是这一段,别的乐器都没有旋律了,都是噪音,跟水一起流走了,只剩下贝斯。”
“那怎么能叫绝望呢,”曲君心情好了一点,“这个叫做勇敢,坚持,中流砥柱,语文课又没听吧。”
“也不矛盾,”傅莲时说,“因为这首歌叫做‘顺流而下’,留着不走,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事呢。”
曲君不答,傅莲时又说:“而且别人都流走了,剩下贝斯,不管留下好不好,都应该是绝望。”
曲君道:“想得真多。”
傅莲时把手收回来:“但你别告诉卫真哥。毕竟是他们的音乐,我也就是乱说的。”
“没有对和不对,听出什么都正常。”曲君说。
傅莲时大叫一声,把头蒙进被子里:“反正你别告诉他。”
他越知道害臊,曲君越想逗他,说:“没问题,我只讲给尺蠖、蚂蚁……”
傅莲时说:“不行。”曲君道:“讲给‘飞蛾’。”傅莲时叫道:“绝对不行!”
曲君嘿嘿一笑,傅莲时说:“曲君哥,别难过了。今天关老师还讲,你是艺术村的风云人物,很多人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傅莲时闭上眼睛睡了,曲君却再也睡不着,想,关宁到底说了什么?
他就是“飞蛾”,这事儿也不是非得瞒着傅莲时。
但要是让傅莲时知道了,以傅莲时对飞蛾的执着程度,许多伤心旧闻,又要翻出来重说。他暂且打不起精神。有时候事情刚刚发生,当事者满腔热血,是不会衡量值与不值的。过三五年,瞻前顾后,过十年,剩下无穷无尽的懊悔。他如今在瞻前顾后的阶段。
不过他还有一点好奇。等傅莲时得知一切,会如何看待他。
是随便断送掉自己前程的莽夫、武侠小说里的大侠,还是一只孤独绝望、困在水中的飞蛾?
第二天清晨,傅莲时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了。这声音从窗外传进来,分贝不大,但是非常均匀密集,和老鼠啃东西一样。音调从低到高,从高到低,循环往复,十几分钟不停。
睁眼一看,天色几乎不亮。傅莲时坐起身来,挑起窗帘一角,朝下张望。
外面模模糊糊,有个鬼魅般的人形,抱着吉他,不接电,一直弹。
艺术村众人逃难来此,经受不住同伴指责,所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管谁打扰谁了,只要不太过分,都不能够抗议。
在无人的凌晨练了一刻钟,没有哪间屋子亮灯,也没有人伸头出来骂街。
傅莲时醒得久了,头脑逐渐清明,想起这人应该就是小五。他树懒一样钻出被子。
深秋寒气,冷得他浑身一哆嗦。不晓得小五是以怎样毅力起床的。傅莲时狠狠心,换掉睡衣,背着贝斯下楼。
此时还不到招待所开门时间,楼底大门落了锁。傅莲时叫醒值班阿姨,求她开大门。阿姨狠瞪一眼,一言不发,拿大钥匙串开锁。不等傅莲时走下台阶,“砰”的一声,砸上门。
不管外界上演怎样戏码,小五头都不抬,一直在练琴。傅莲时走进几步,看见琴头英文字,“易普锋”牌。红色SG琴,琴身长着两个尖尖的角,好像牛魔王。
当今乐器市场,最受欢迎的电吉他牌子叫“吉普森”。“易普锋”是“吉普森”旗下低端品牌,专做入门琴,价格便宜不少,但也是进口货。没挣大钱的乐手喜欢买它。
小五练的是“爬格子”。右手持续、均匀地拨弦,左手像蜘蛛走路一样,从低音弹到高音,再从高音弹到低音,按遍弦上每个位置,是学拨弦乐器最基本的一课,傅莲时也练过。
爬格子说来简单,却鲜有人能练的和小五一样好。他旁边摆着一个节拍器,摆锤拉到每分钟210下。不仅速度快,而且弹得非常细致。
不讲究的乐手弹到快时,左手或有余裕,右手力量却控制不好了。但小五拨弦很松弛,每个音都饱满匀称,音量大小丝毫不变,像大厨切葱花一样,粒粒分明。显然他还能弹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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