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还没有修电灯,随着太阳落山,万物以本真的模样暗下去。曲君指着路边一间平房,介绍说:“这就是第一关了。”
房门紧紧关着,屋里也没开灯。傅莲时说:“不在家?”
“不对,”曲君道,“你仔细听。”
傅莲时靠近了些,屏住呼吸,听见淡淡的钢琴声音。
“这个人,”曲君说,“这个人叫‘关公’。为了省电费,就不开灯了。”
“为什么?”傅莲时说,“买得起钢琴,应该不缺电费才对。”
“省得一点是一点,”曲君道,“积少成多,就可以再买一架钢琴。”
靠省电费来买钢琴,省一辈子能买得起么?傅莲时有点明白“怪”的含义了,心想,对自己这样狠,外号还叫关公,恐怕是个很不好惹的人物。
“关公乐理特别好,”曲君说,“白天在学校做音乐老师的。但你不要担心,这一关的东西你已经学会了,一定能过。”
再往前走了一段,曲君说:“这里是第二关,他叫做‘小五’。”
傅莲时又想,别人叫做“关公”,这个人叫“小五”。
“小五比你大一点儿,是弹吉他的,贝斯也会一些,”曲君道,“他铁了心要做音乐,不上班,练琴特别特别刻苦。你有什么不会的,尽管让他教。”
自己还是个半吊子贝斯手,别人已经呆在艺术村,做闯三关的门神之一了。傅莲时问:“有多刻苦?”
“他每天坐在这里,”曲君指着门口,“五点钟开始练琴,练到晚上十一点。”
傅莲时问:“吃饭休息呢?”
“拿白糖兑水,放在杯子里,”曲君做了个喝水的动作,“饿了渴了喝一口,不休息了。做不到吧。”
“做不到。”傅莲时惭愧道。
曲君笑道:“我也做不到。但他今天没练琴,去哪里了?”
走到村尾,面前是一栋三层砖房。曲君遥遥指着它说:“这里是……”
“是第三位门神住的地方,”傅莲时抢答,“赢过他,就是北京第一贝斯手,是吧。”
“不是,”曲君说,“这是招待所,我们就住这儿了。”
傅莲时“哦”一声,提起行囊,灰溜溜走进去。前台有一本花名册,不管入住还是来访,都要登记。曲君填上二人姓名,拿上钥匙。
他们分了一间二楼的双人房。此地住客少,人气稀薄,进门之前要敲三下,闪到旁边,让屋里鬼神出去。
这地方小得没处下脚,两张床是并在一起放的,两边贴墙,一边放了个床头柜,还有一边是个窄窄通道,侧身才能走通。公用卫生间在走廊尽头,洗澡则要去村里的澡堂。
曲君也没料到这副光景,吓道:“怎么越修越破了,你不介意吧。”
“不要紧,”傅莲时把背包解下来,“我睡相特别礼貌,从来不动的。”
坐了这么久公交车,又提着行李走了一大段路,曲君坐在床边,再也不想动弹。傅莲时却精神十足,背起贝斯往外走。
曲君说:“今天晚了,歇会儿吧。”
“你不是说,‘关公’是音乐老师么?”傅莲时道,“明天得上班吧,我今晚先试一试。”
曲君一想,傅莲时讲得有道理。白天是找不着关公的,要是明晚再闯第一关,平白浪费一天时间,练《青龙》的时间也就少了。
关公房子离招待所不远,不过一百多米距离,而且村里只有一条大路,没法走偏,料想出不了事。
他叮嘱一番,放傅莲时出门了,自己留下来拾掇行李。
才过不到二十分钟,房门“笃笃笃”被人敲响。
曲君笑笑,朝门外喊道:“这么快,不会第一关就闯不过吧?”
“飞蛾哥?”门外那人说。
这不是傅莲时的声音。
曲君打开房门,外面站着一个干瘦青年,头发染成枯草也似的黄色。见到曲君,他兴奋溢于言表,又叫了一声:“飞蛾哥,果然是你来了。”
这就是第二关的守门人,小五。曲君请他进来:“早就说过了,别叫这个名字。”
“习惯了嘛,以后不叫了,”小五重复了一遍,“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怎么知道的,”曲君笃定道,“大卫像跑去乱说了。”
“不是,”小五喜孜孜说,“他在村口分烧鸭,我一看就知道是你来了。”
“哦,”曲君笑道,“烧鸭就是我,是吧。”
小五笑着不答,眼睛滴溜溜在房间里打转。看见墙角靠着的琴盒,他说:“曲君哥,你又弹琴了!那时候我就说,一定有这一天。”
曲君看了一眼。那是傅莲时害怕磕碰,专门带来的。他路上用琴盒装贝斯,到了村里安顿下来,再换上比较轻便的琴袋,琴盒就留在房间里。
“不是我的。”曲君说。
小五显然没料到,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曲君笑道:“没关系,我过得也不差。不说我了,你最近如何,今天怎么没在外面练琴?”
听见这个问题,小五像棵麦穗一样,低下金黄的脑袋。曲君问:“怎么了?”
“其实,”小五踌躇道,“来找你就是想说这个。我决定去打工了。”
原路往回走,还没走到“关公”家门口,就听见一阵乱七八糟的吵闹声。
院子外面人影绰绰,手电筒光晃来晃去,聚集了十多个人。他们衣着打扮,尤其是头发,应该都是艺术村里的住客。甚至有些人拿着碗,碗里放着两块儿烧鸭,显然是吃饭吃到一半,跑出来看热闹。
傅莲时生怕出了什么事,跑上去问:“这是怎么了?”
没人搭理他。曲君和他讲过,艺术家们脾气古怪,相依为命,许多时候不被外界理解,排外是正常现象。傅莲时是新鲜面孔,扮相又相对乖巧,自然被视作外人。
“怎么是你?”有个声音说。
他来到艺术村,前后还不到一小时,怎么就有人认得他了?傅莲时抬头一看,真是冤家路窄,站在最前的竟然就是余波!
这个人选不进东风乐队,转头就找记者抹黑他们。傅莲时对他没有好印象,更觉得他是来找茬的了,上前一步说:“你又想要干什么。”
“余哥,你认识他?”旁边有人说。
“认得啊,”余波讥笑道,“这位是卫真的新贝斯手,学了两个月,什么都不会的那个。”
好几个人跟着哄笑。傅莲时说:“是你比不过我,才没被卫真哥选上的。我算什么都不会,你算什么?”
“他说的是真的么?”别人又问。
“他和那个琴行老板关系好,”余波含糊道,“走后门选上的吧。”
“也是,两个月能学出什么名堂,”众人听信余波的话,“就算是当年的小五,也练了半年多才敢上台的。”
余波转向傅莲时,换了一副恶狠狠嘴脸,警告道:“我今天是来闯关的,你可别在这里碍事。”
没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巧,和余波撞在同一天了。傅莲时说:“你也找‘关公’?”
余波大笑道,“谁给你介绍的‘关公’?住这里的是个女人!我告诉你别来碍事,不然赶你这种圈外人出去,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他把圈外人三字咬得尤其趾高气昂。傅莲时看别人不作反驳,知道第一关的门神确是女人无疑。
傅莲时嘴硬道:“万一‘关公’就是女的呢。”
电灯一亮,一年里最后几只飞蛾,一窝蜂飞向窗口。余波道:“她要出来了,看她理不理你。”
傅莲时心想,在艺术村,自己和曲君是住招待所的“圈外人”,还是不要胡乱得罪为好。没有再跟余波斗嘴。
门开了,一个女人从屋里转出来。身材纤细,长手长脚,长脖子,十足优雅。看见余波背着琴袋,她说:“来找我弹贝斯的?”
“关宁老师,我来找您,”余波指指傅莲时,“但这个人嘛,他说他找关公的。”
傅莲时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余波的嘴堵上。不想关宁扫了他俩一眼,反倒对傅莲时微微一笑,说:“曲君让你来的?”
“您认得曲老板?”傅莲时讶道。
“就他爱给别人起绰号,”关宁说,“什么‘大卫像’,哼,‘关公’。进来吧。”
她敞开大门,傅莲时走在最前,余波跟在第二,剩下看热闹的,排在最后,鱼贯而入。
大家喜欢凑第一关的热闹,除了爱看闯关,更多因为关宁美丽、修边幅、气质好,白天上课晚上弹琴,神秘少社交,还因为她家里钢琴是全艺术村最值钱的家伙。
一架卡瓦伊三角钢琴,几乎将客厅占满。有客来时,关宁坐钢琴凳,别人贴墙站着,像老师给学生上声乐课。
两人各自介绍自己,余波说:“关宁老师,这里地方太窄,弹不了贝斯吧。”
“没关系,”关宁说,“第一关不要你们弹的。”
她走去琴凳上坐下,虽然穿的是长裤,还是习惯性在腿后面一捋,整理衣服。
余波说:“那、那怎么考?”
关宁问道:“你们两个谁先来?”
实话说,余波有点儿忌惮傅莲时,而且怕自己闯关不过,被他笑话,所以不想先上场。
刚才余波滔滔不绝说话,现在突然沉默下来,屋里气氛陡然一僵。傅莲时原本也想排后面,但看关宁蹙起眉头,只好说:“我来吧。”
“很简单的,”关宁掀开键盖,“放轻松。”
傅莲时点点头,关宁让他转过去,背对钢琴,面对所有观众,接着在琴上按了三个音。
“这是什么和弦?”关宁问。
“啊?”傅莲时一愣。
不像学吉他,上来要学扫弦、学各个和弦的手型按法,傅莲时一开始就是学贝斯,一个音是一个音,没什么和弦的概念。
后来跟着乐队排练,听他们说这个和弦那个和弦,但也没有真正弄清楚过。不想关宁上来就考这个。
“这是C,”余波幸灾乐祸,“最简单的一个。”
傅莲时面上一热。他虽然看不见关宁的神情,但看得见其他人的不屑。
之前余波讲,东风乐队选了一名一无是处的高中生贝斯手,很多人是不以为然的。卫真到底是成名歌手,没必要做自砸招牌的事情。但现在看傅莲时的表现,他们也不由得相信几分。
“不要插嘴,”关宁说,“这次听好了。”
她又弹了三个音。傅莲时还是答不出来,余波说:“这个是E和弦,下一个肯定要弹G了。”
“余波!”关宁点名道,“我是音乐老师,你在这里卖弄,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么?”
余波啧了一声。关宁道:“要么你先来?”
余波大仇得报,完全得意起来,大大咧咧拉开傅莲时,站到他的位置上。关宁弹了几个挂留和弦、属七和弦,余波都能对答如流。
他在艺术村里确有几个好朋友,今天都来捧场了。每次余波答对,尤其答对稍微偏门一些的和弦,大家就大声鼓掌。
一连答对十个,余波说:“傅莲时,知道了吧,卫真就是看走眼了。”
“余波!”关宁又点一次名,“不要吵。”
“怎么,关老师,”余波说,“我还不算过了么?”
关宁私底下讨厌这个人的性格,但也不会因此坏了闯关的规矩。她想了想说:“最后一个。”在琴键上按下一组音。
这次余波迟迟没有说话。傅莲时观棋不语,但看他答不出来,心里也是暗暗高兴的。
孰料余波沉吟了半晌,说:“这不是和弦吧,关宁,你骗我玩儿呢。”
“嗯,”关宁不情不愿说,“这是我随便按的,的确不是和弦。你算过了。”
余波“哈”的笑了一声,关宁转向傅莲时,为难道:“你呢……”
“关老师,”傅莲时道,“我不记得和弦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弹的是哪个音。”
“真的?”关宁不太相信。
傅莲时把贝斯琴包取下来,靠在钢琴旁边。关宁往旁边坐了一点,给他让开位置。傅莲时没有丝毫犹豫,按下五个键,两黑三白,和刚刚听起来一模一样。
在场不乏北京地下乐队的乐手,普遍有音乐素养,知道傅莲时按对了。余波知道傅莲时音感好,却不知道这些音合在一起按,他照样能一口气听出来,面色渐渐难看。
“你真能听出来?”关宁说,“不是刚刚偷看的?”
傅莲时道:“真能听出来。”
跟余波交好的几个人说:“和弦一个都不会,怎么可能是听出来的。”
关宁指着余波:“你让开。”让傅莲时站过去,仍然背对着钢琴。这次她弹一个和弦,就让傅莲时转过身来重新弹一遍。
傅莲时本来不熟钢琴,但他刚刚站在一旁,看关宁出题,也记下好几个琴键,尤其用得多的“中央C”。
他在贝斯上练过,每一品相差半音,从空弦就能推想出每一品的音高。钢琴也是一样的道理,相邻琴键,不论黑白差半音,就像一个更大、音域更广阔的贝斯。在钢琴上不必同时考虑好几根弦,按起来甚至更简单。
关宁考了几个少用的和弦,但傅莲时是一个一个音听出来的,压根不是记和弦,对他来讲,按常见和弦、偏门和弦,按不是和弦的几个音,压根没有区别。
刚才用来考余波的,最多不过四个音,傅莲时却第一次就答对了五个音。关宁考不倒他,问:“你能听六个音么?”
傅莲时诚恳道:“不知道。”关宁左右两只手,在不同位置按和弦。傅莲时照样答对了。乱按七个音、八个音、九个音,也都一一答对。
“余波,我看人家未必不如你嘛。”有个人说。
这实则是留情面的说法。大家有目共睹,听准确的音,比听出和弦要难得多了。余波冷笑道:“那又如何,明天我去闯第二关,他肯定过不去了。”
“第二关是第二关的事情,”那个人说道,“而且人家过不过,和你有啥关系?”
余波虽然过了第一关,却深深觉得被下了面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给他捧场的几个朋友也追出门了,屋里稍微宽敞一些。关宁说:“听十个音,听不听得出来?”
“八度里的音都要用完了。”众人笑道。
傅莲时仍旧说:“不知道。”关宁于是按了十个音,手指用完,傅莲时照样按出来。
“你是学什么的?”关宁说,“看你年纪不大,在哪个学校念书。特长生?”
“不是特长生,”傅莲时笑道,“就学语数英,学不好。”
关宁叹道:“要在音乐学院,你就是中国莫扎特,被供起来了。”
“不至于吧,”傅莲时道,“刚刚问和弦,我就答不出来。”
“和弦名字是有规律的,”关宁说,“知道弹的哪些音,自己起名,也能把和弦认出来。往后有不懂的东西,尽管来问我。”
傅莲时喜出望外,说:“真的?”关宁说:“乐理这方面,艺术村应该没有人比我讲得好。”
第一关毋庸置疑是过了。天色已经很晚,来凑热闹的人站到腰酸背痛,也不好意思再待,挨个告辞。傅莲时走到院子里,看见趴在窗户外边的飞蛾,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下脚步问:“关老师,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什么事?”关宁还没关门。
“曲老板和我说,”傅莲时不太好意思,“他说,这个闯三关,和飞蛾有点儿关系。就是昆虫乐队的飞蛾。以前飞蛾也闯过关么?”
“你不认得飞蛾?”关宁吃惊道。
傅莲时迟疑道:“我看过录像带,但是看不清脸,没看过现场,采访里也没有照片……”
“好吧,”关宁说,“他没有闯过。”
傅莲时道:“这样。”
他心里想,或许曲君怕他没有动力,才拿这件事当作噱头,劝他来艺术村。
但其实只要能学贝斯,他是一定会来的。用飞蛾骗他,反而让他有点儿失望。
“飞蛾没闯过关,”关宁说,“因为这所谓的闯三关,本身就是飞蛾弄出来的。”
“怎么,”关宁好笑道,“和弦都能听对,人讲话不会听错的。”
傅莲时震惊不已:“那飞蛾、飞蛾就是第三个门神吗?”
“不是,”关宁说,“你很想见飞蛾?”
“没有吧,”傅莲时很不好意思,“我是觉得太可惜了。”
“那你是可惜飞蛾本身,还是可惜你见不着飞蛾?”关宁说。
傅莲时感觉像在上课,老师忽然点他起来,提了一个他不会的问题。
要是他回答说,可惜飞蛾本身,诚然显得他很无私。但他压根不知道飞蛾是谁,相貌,身世,一概不清楚,没有资格可怜别人。
然而他对飞蛾,好像又不是非见一面不可的感情。即便飞蛾没有失踪,他也更情愿站在台下看,站在影像外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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